陈景明仰头看向他。
姬央却越过永安十年秋的天光,再次看见了乾元二十三年的秋闱。一张张年轻的脸,躬身拱手时意气风发,他们在渭水边流觞,也曾联袂登高而歌。
那些人,如今大多做了鬼。
“程大司空其人,”姬央慢吞吞地笑了,声音轻的就像是浮动在梁下的灰尘。“他向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西域征战需要良将,各地藩王制取消后,地方上也需要良吏。所以,他必然会一力主张广开言路,从寒门子中选拔贤能。”
陈景明倾身向前,略有些疑惑地反问道:“学生以为,法师不喜这位程大司空?”
“当然谈不上喜!”
姬央想起被永安帝秦肃以方天画戟斩裂的八皇子秦阆,忍不住咬牙恨恨。连带地,他也恨着秦肃身边的程怀璟许多年。
或许是永安十年的冬雪太寒,佛寺内的晨钟暮鼓到底没能穿透这浮世浮城,姬央顿了顿,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于私,我从不喜这位权倾朝野的程大司空。但是于国而言,他是国家的肱骨,贫僧……敬佩他。”
陈景明默然。
前头渌帝死后,女主旻皇后执政,渌帝九子夺东宫正位,渌帝长兄、光帝独子秦肃也在江南起兵。一共十位秦氏皇家子,逐鹿于秦岭潼关,最终胜出的是秦肃。
于姬央而言,王事太过扑朔迷离。秦家王室子众多,偏他择的那位,最没有盼头。
“西域据闻有三十六国,但实则远不止。”陈景明再次岔开话题,沿着应天舆图内记下的标注,仔细地厘清记忆中脉络,分辨与姬央听。
“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侧接汉隔以阳关、玉门,西侧限于葱岭,按照光帝寅春年间的舆图,此地界为西域。高昌国国力昌盛,其下有龟兹、焉耆、若羌、楼兰、精绝、且末、小宛、戎卢、弥、渠勒、皮山、西夜、蒲犁、依耐、莎车、疏勒、尉头、温宿、尉犁、姑墨、卑陆、乌贪訾、卑陆后国、单桓、蒲类、蒲类后国、西且弥、劫国、狐胡、山国、车师前国、车师后国、车师尉都国、车师后城国等国,除此之外还有乌孙、大宛、安息、大月氏、康居、浩罕、坎巨提、乌弋山离等十几西域国。”
“自葱岭以东,流沙以西,乃大月氏雄踞之地。大月氏国据说位于那密水和妫水一带,越过葱岭,途径西域,贸易十分繁华。大月氏国国主与我朝帝君素有往来,当今圣上夺位时,亦多曾得其鼎力相助。”
“出了玉门关后,大军第一处到达的是蒲类海。蒲类水域浩瀚汪洋,绵延足有八百余里……”
陈景明搁下茶盏,口若悬河。这些资料都是他翻遍了寺内藏书,又经他自个儿反复勘误得出的,再不能有错处。——倘若真有错,那也是光帝年间到现在隔了三十余年都没人再去西域勘验过舆图,须扼腕叹息。
姬央缓缓地吹开茶面,耳内听这少年人滔滔不绝,起先不以为意,到后来却心底剧震。他从十七岁至今,每年都咬牙切齿地恨着当今永安帝,也恨着程怀璟。对于死了的八皇子秦阆,他十年念念不忘。
他竟忘了,最初……在最初的最初,在还没遇见秦阆之前,他跪坐于家族一众长者前,曾脆声道,我愿为栋梁材,我誓要做那庙堂器。
五岁的孩童,一鸣惊人。
家族送他入宫,与八皇子秦阆做了伴当。朱红色高墙围筑,他渐渐忘却最初的最初,他只是想要一份荣耀。
家国河山,士之终谋。
“寒君,”姬央开口打断陈景明的时候,右手已经抖的不像样子,几乎端不起一杯清茶。“不如你出仕吧!倘若明年春闱依然不曾变,我保举你出仕!我南阳郡姬氏乃当地郡望,朝堂上多有出自我姬家赤舄堂的。那些个长安子弟,若无人肯举荐你,我姬家举荐你!”
姬央弃了“贫僧”,恢复了昔日世家子的口吻。
陈景明抬起眼,大感意外。“法师?”
姬央俊美的眉目一瞬间又似染了红尘色,下颌微微抬起,细长眼内有明光流淌,似笑,又似要哭。“啊,我愿举荐你。只是有件事你须先与我交代清楚。”
陈景明倾身。“何事?”
“寒君你关心西域战事,究竟是为了家国呢,还是……仅仅因为这次去西域平叛的是平乐侯?”
作者有话要说:
西域十六国清单源自于百度,大月氏国的那句是直接拷的另一本《反派权臣是万人迷》。月氏国在这个朝堂系列作架空处理,经不起考究,各位爷将就着看好不好?=_=
【今日小剧场】
姬央:你为何关心西域战事呢?
陈景明:……
郝春:啧啧,法师你六根不净啊,居然撺掇着这个冰块疙瘩?嗯?╭(╯^╰)╮
第17章 欢喜丸
在伏龙寺铺天盖地的寒梅香里被一个光头和尚堵住了嘴,逼问他为何关心西域,陈景明措手不及。
他踟蹰了半晌,面皮早不知觉涨红了,耳尖子在天光中红彤彤,恰似这严寒冬日里失了火。“学生……学生并不曾……”
姬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陈景明忽然醒悟。倘若他不开口解释,或他不这样难堪,姬央或许还疑心不到郝春身上。但他脸烧的这么厉害,是个人都能看破他隐藏的那点子心思。
心口怦怦地跳个不休。
陈景明倏地抬起眼,直勾勾地望着姬央那张依然不失俊美的脸,忽然静静地道:“法师,欢喜男人是怎么个滋味?”
姬央反倒叫他问的一怔。顿了顿,唇边笑意渐转温柔。“啊,欢喜一个人,又何惧他是男是女?他是男子,与你恰好同进退,是你毕生孤勇路上的同行者,岂不更美?”
这倒是他此前从未想过的。
陈景明又斟酌着问道:“那,倘若他与你志向并不相同呢?”
姬央垂下眼。他与死去的八皇子秦阆志向不同、兴趣亦不同,可他依然在秦阆身边待了十几年。“那便……你顺着他,或央他依着你。”
陈景明试着想象了一下他与那个意气风发的小侯爷站在一处的场景。想象着,小侯爷郝春龇牙咧嘴地站在他面前笑,说,你随我一道去西域吧!
西域苦寒,书卷里所述八百里蒲类海荒无人烟,历年征战死去的将士不得魂归,遍地都是白骨。
啧!
陈景明打了个寒噤,摇头道:“不成!学生所学乃孔孟之道,志向是入御史台,必不能与他同行。”
姬央缓缓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唇瓣沾了热茶,微有暖意。“当时我也不曾跟八皇子去荆门。”
陈景明皱眉,似懂非懂。
“可是后来……”姬央垂着眼又道,“无人知,在后来的十年里,我悔了多少次。”
无数次,姬央想过,倘若当初他不计较秦阆投奔妻族即将迎娶美娇娥,一起到了荆门后,以自家的聪明才智,又有几分希望能替秦阆翻盘?
秦阆死了,他悔之莫及。
无数次,姬央想过,倘若当日里依然败了,至少他能在他身边。至少,他能替秦阆找回残破尸首,然后抱在怀里,一针一线地缝合齐整。
“人生有些事是不能重来的。”姬央目光落在袅袅升起的茶汤,视线里渐渐起了雾。“佛经里说人有九世,又有传闻说,就连佛祖他老人家与其妻耶输陀罗亦有九世情缘,可是我不信。”
一个修佛多年的人,突然说出不信佛祖的话来。陈景明怔了怔,正色道:“法师迷障了。”
姬央嗤笑了一声,缓缓地抬眼,一字一句地道:“我不信。就算有下辈子,他也不定能看上我不是?我也不定有当年那副皮相了。我五岁入宫,他也五岁,我们一道捉蛐蛐儿,拿夜光珠点灯,偶尔骑马出去打猎,箭矢不够,便拿腰带上扣着的明珠弹雀儿。佛说其妻耶输陀罗拿欢喜丸惑他,过去世如是,后来世亦如是。可他不曾惑我!倘若当真只是欢喜丸的缘故,所惑者,不过淫,不过欲。”
陈景明默然。事涉隐秘,他是连劝都劝不得的。
“寒君,你不懂。”姬央拢起手,叹了口气。“最好的莫过于少年时,莫过于当时当日。所以我日日诵经,从不曾祈求来世,我只愿……愿他在下头奈何桥边能多等我几年。”
一时间,姬央微微眯起的细长眼角满是温柔意。分明说着死后幽冥事,口吻却像极了去赴情人的黄昏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