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内侍原本是同意了的。但今日散仆僮散了个把多时辰,一个肯走的都没,倒是都哀哀地哭泣起来,满堂哀泣,听着莫名不祥。
“都嚎什么?”王老内侍白眼儿一翻,没好气地轰人。“侯爷仁义,让你们各自寻个出路,肯就肯,不肯走的也没人迫你们。哭什么!”
郝春修长手指轻叩椅子扶手,片刻后呲牙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招招手,门外杵着的二进门粗使仆从们便吭哧吭哧搬着只箱笼跨过门槛。箱盖一打开,白灿灿的雪花银锭子险些刺瞎了众人的眼。
“念在你们都是贴身伺候过小爷的,这些银两,都按伺候的年数与府里头等级分了银子走吧!”
侍女蜜儿抬起哭得红肿的眼,倔强地道:“爷,我不走。”
郝春满不在乎地挥挥手。“走,都走!三年五载,小爷回来了,府里头还得重新置办丫头,你们留在这里作甚?既不年轻也不貌美,到那时候,一个两个都老的皮打皱,笑起来噗噗地粉直掉,恶心谁呢?”
侍女蜜儿像是只被卡住咽喉的一只鹅,打了个哭嗝儿,“呃”地叫唤了一声。“爷,您、您真心狠!”
“放肆!”王老内侍怒不可遏,变了脸。“爷是你们这些东西能批评的嘛?一个两个的不成体统,早些领了银子滚!若是再触怒了侯爷,直接棍棒打出府!”
话说的这样绝,就连惯来受郝春宠爱的侍女蜜儿都挨了骂,其余人都白着脸,再不敢吱声。一个个排着队,按名册上的次序领了银子走人。
走之前,又一个个啼哭着来拜别郝春。
“爷,您……您去了那边儿要自家保重,寒添衣暑去裳,您肺经儿弱,仔细千万别着了凉!就连那酒,您从今往后可也要仔细着,莫要贪杯。”侍女蜜儿盈盈地叉手拜了又拜,絮絮叨叨,哭成了个泪人儿。
郝春满不在乎地笑了声,像是见不得这样啼哭的场景,又兴许只是叫他们啼哭弄烦了,衣摆一撩,径自起身出去了。
“侯爷!”
“侯爷……”
身后一声声啼哭海浪般,卷起潮头雪。
郝春心里头也次第卷起千堆雪。他老郝家的人早就死绝了,如今就只剩下他,他孤零零活在阳世,也浑似个鬼。他爹当年就是把命丢在了西域,他眼下也要去西域了。他爹从前每次出征,将军府阖家欢送,他三岁那年还见过一次阿爹的。
那次阿爹穿着寻常的棉袍,束着冠,伸手抱起他。
阿春,你是我郝家唯一嫡子,在家须勤学武艺,莫要荒废了。待阿爹下次回来,须亲自考校你。
三岁的郝春穿着件滚团团的百子戏拼花绣袄,脖间挂着长命锁,奶声奶气地问他,阿爹你什么时候教我枪.法?
阿爹胡子拉碴的嘴在他脸上蹭了蹭。下次,下次归家就教你。
郝春再也没等到“下次”。他的枪.法,是庶长兄偷偷儿地□□爬进被荒废的将军府袖了那本枪.谱后自家学的。阿哥没学郝家枪,因为阿哥说,郝家枪法只传嫡子。
郝春垂下眼,为了掩饰从胸腔子内呛出来的泪意,他故意笑的很大声。
“哈哈,男子汉大丈夫,就当马革裹尸还!”
永安十年秋,十五岁郝春响亮的笑声长久回荡于平乐侯府。渐渐地,盖住了满堂啼哭声。
作者有话要说:
陈景明:侯爷,你心真狠。学生我还在等那碟老昌记的卤牛肉呢!
郝春:.<{=....(嘎~嘎~嘎~)
第16章 寒梅煮雪
永安十年冬,伏龙寺内那株老梅树开花了,枝影横斜万朵香。
陈景明拢好了仅有的一件棉袍,跪坐在窗边持木勺化了枝头雪水,煮茶等待冒着风雪去后山崖壁刻录往生咒的姬央归来。
日子平静的让人发躁。
窗户缝隙里钻入冬日朔风,长钩咔嗒作响。
半炷香后,姬央才裹着一身寒气进屋,卸了蓑衣斗笠挂在墙角,见到他,怔了怔。“今日不读书?”
“读完了。”陈景明略躬了躬身,静静地道:“法师在外辛苦,吃盏茶吧!”
姬央不自觉地挑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怎么,萦绕于寒君心头的事儿,至今仍未能有决断?”
自那日在长安西市坊间离别后,陈景明到底不安,特地托了让他作画的西郊兵营那位李大人,求李大人帮忙暗通款曲,递信去平乐侯府。陈景明话说的婉转,说要是平乐侯方便,他愿亲自登门请罪。
李大人全名李从贵,据说与那位平乐侯爷郝春素来交好。陈景明交画的时候顺便求了求,当时李大人睇了他一眼,笑了声,随后满口答应了。
再后来,却再无下文。
贵人多忘事。李大人是这样,那位说要请他吃卤牛肉的平乐侯大概也是如此。
“也没甚可决的,”陈景明垂下眼皮,声音清冷。“毕竟,平乐侯爷已经领兵出征了。”
郝春离开那日,陈景明手里头卷着幅空白画轴,眼睁睁见郝春一马当先被众人呼拥着过去。长安朱雀大街沿途挤满了人,隔着浩荡人头,当然问不得,也说不得。
到底他想问什么,陈景明也说不清楚。
总不至于当街喊住那位骄矜的小侯爷,喂,你还欠我一份卤牛肉!
“阿弥陀佛!当今穷兵黩武,总不是什么好事。”姬央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走到窗边盘腿坐下。
陈景明想起在长安闹市隔着人群看见的郝春,少年侯爷一袭玄色裘衣骑青骢马,手中握着一杆红缨枪。心中微动,没来由地脱口而出。“未必!”
他在伏龙寺寄住两年,对曾为长安贵公子的姬央恭谨持礼。这样明确地反驳姬央,尚属首次。
姬央微微一怔,撩起眼皮仔细看了他一眼,唇边挂着抹微笑。“哦?看来你对此次朝廷派兵出征西域,很有信心?”
闹市中郝春领着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长安,玄色裘衣猎猎,日头打在郝春银色鹰盔下那张少年脸庞,眉目清俊到摄人心魂。
那日,秋日长风浩荡,郝春头顶那抹殷红长缨被照的分外鲜明。
荡啊荡的,直荡入陈景明眼底。
陈景明又抬手拢了拢棉袍,垂下眼,右手若有似无地轻舀茶汤,看那青叶在汤水中煮沸。雾气腾起,弥漫了他的视线。足过了三息后,他才轻声地岔开话题。“法师避世已久,如今新帝执政已近十年,大赦令早就颁了,法师可有考虑过重入朝堂?”
对姬央抛过来的问句,只字不答。
姬央目光落在茶汤,片刻后,忽而掉开视线淡淡地笑了。“我此生早已是废了,倒是你,明年秋闱大可一试!”
“惯例都是世家子入闱,学生拿不到贵人举荐信,怕是……”陈景明失笑摇头。
“莫慌,最迟明年底,朝廷就要正式颁令开科广选寒门子了。”
姬央说的太过肯定,陈景明倏地抬头,目如岩电。
姬央不闪不避,迎上陈景明雪亮的少年眼眸,有那么个刹那,竟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一年,乾元二十三年,他和程怀璟等一众年轻士子参加春闱时的场景。
那一年,他十七岁,八皇子秦阆与他同岁。年仅十五的程怀璟夺得了那一场恩科的魁首,从此成为朝堂上不可或缺的权贵。头甲第二名的陇西狂生李仙尘入主鸿胪寺。
只有他依然留在秦阆身边,做秦阆的属官。
那一年入仕的士子们,后来各为其主,厮杀在棋局中。秦家各皇子逐鹿天下,他们就是那些皇子们身边最亲密的谋臣。
哦,他还曾是八皇子秦阆枕畔的情人。
姬央垂着眼自嘲地一笑。哪怕秦阆死了这么多年,他依然常常能梦见秦阆。所谓四大皆空,只不过是佛陀留下的最严苛的笑话。
“……法师?”
姬央回过神,迎着陈景明漆黑的瞳仁,笑了声。“当今圣上一意要取西域,可朝廷无将。乾元末年诸皇子逐鹿,九龙夺嫡,诸多良将谋臣死伤殆尽。新帝即位十年,仍不能复现盛况。所以这从寒门选士一途,势在必行。”
陈景明搁下汤匙,定定地望着他问道:“法师如此肯定?”
“嗯。”姬央缓缓地跪坐起身,一袭灰白色的僧袍,光净面皮上犹存少年荣光。他微侧着身,回头望向陈景明笑了笑。“我或许不了解当今,但……我了解当今身边那位程大司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