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劲,真的没劲,玉华班火起来就靠这个?”
“高胜寒不登台了,刚才戳在台上唱的是他弟子,自然就差一些。”
“我就说嘛,那嗓子怯怯的,一听就知道年轻,欠点儿火候。”
“高胜寒都不登台了,怎么玉华班的票还这么难抢啊?”
“嗐,你是不知道,他门下的有个弟子冒了尖儿,顶厉害的一个小丫头,才十三四岁,嗓子又亮又通透,就跟那上好的羊脂玉似的,这票抢得不亏。”
“那弟子叫什么啊?”
“哟,这还真不知道。小丫头是刚刚唱出名堂来的,好像还没有取艺名,只知道姓许……”
“……”
姓许?
陆修听着听着,只听楼下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下来。
角儿出来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走得娉娉婷婷,稳稳地走到台中心站定。
只见她头戴如意冠,身披鱼鳞甲,执着一柄鸳鸯双剑四下扫了一周,眼波流转之间,一双精彩的眼睛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叫人移不开眼。
陆修紧跟着呼吸一窒。
那是许春秋。
台下再也没有了别的声音,侃大山的不聊了,嗑瓜子的停手了,所有人屏息凝视地抻着脖子往上看。
只听她游刃有余地开了嗓。
「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
「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一出《霸王别姬》技惊四座。
那场景何其熟悉,陆修看着看着,戏文里的词他听不懂,可是不知不觉间竟然也沉浸到了戏中。
台下的观众比千秋戏楼开箱公演时候的观众要懂行得多,他们知道分辨角儿与角儿之间的水平优劣,听得出戏本子里的喜怒哀乐与爱恨情仇,更知道什么地方该激动什么地方该叫好。
只见三尺红台上的角儿猛地提气,挽了一朵剑花,台下便沸腾了起来。
他们知道接下来的一段剑舞要来了。
「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
许春秋执着那柄鸳鸯宝剑,银光粼粼地原地起舞。
那动作飒爽又干脆,剑锋划破空气呼啸出声,推动着整个场子的气氛走向最高点。
渐渐地,台下开始有人往上面扔些银洋和珠宝。
“好角儿!”
“有板有眼,余音绕梁!”
“好!小许老板好功夫!”
“……”
连绵不断的叫好声不绝于耳,陆修触了触手指上套着的赤金玛瑙戒指,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动着他一样,他褪下右手食指上的那枚沉甸甸的戒指,毫不犹豫地朝着台上的方向丢了过去。
分量可观的戒指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接着——
铮!
那枚戒指砸在了角儿手中的鸳鸯宝剑上。
陆修感觉到戏台上的许春秋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第二百四十章 一模一样
一场好戏结束,戏园子里的看客们稀稀拉拉地散了场。
只有陆修一个人逆着人流进了后台,奇怪的是,他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总是比脑子里的想法先一步行动,那感觉就像是自己蜗居在什么人的躯壳里一样。
一路上他走得轻车熟路、畅通无阻,没有人敢拦他。
陆修就那么顺顺利利地一撩帘子进了后台,玉华班的班主殷勤地迎上来,一口一个“陆少爷”地称呼他。
许春秋卸了脸上的油彩,露出了半面素净的脸。
这时陆修才发现,许春秋好像和他记忆中的脸有着些许差别,她面部的轮廓和他认识的那个许春秋相比要圆润一些,带着一点点奶膘,这么一看也就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没有了粉墨的修饰,满脸都是遮挡不住的青涩稚气。
大概是见了后台里进了生人,小姑娘猛然站起来,连脸上卸了一半的妆都不管不顾,戏台子上虞姬的那番顾盼生辉的气魄早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
只见她礼数周地向自己福一福身,头上如意冠的珠链哗啦哗啦地响。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他转头问管事的班主。
“小许子。”
陆修轻笑:“小许子?怎么跟个小太监的名字似的。”
他立刻意识到这段对话有些熟悉,当他第一次去千秋戏楼探班的时候,许春秋和宋沉舟演的正是这一段。
那时候的台词是怎么说的来着?
——花香共流年,情深许春秋
——就叫许流年吧。
紧接着,他听到自己不受控制地沉吟片刻,说道:“小许子……姓许……”
“花香共流年,情深许春秋——就叫许春秋吧。”
原来她的名字是这么来的。
“手。”
他对小小的许春秋轻轻地道,小姑娘睁着雾蒙蒙的大眼睛,茫然地瞪着他看,接着把手交到他的掌心里。
白白的,小小的,陆修捏着那只手在上面写字。
许、春、秋。
写完了名字,掌心里的墨迹还没有干,只见许春秋慌乱之间后退几步,虚浮着步子撞在身后的一张方桌上,上面的粉墨胭脂都跟着遭了秧,哗啦的一声脆响。
陆修低头轻笑着,虚扶了她一把。
正是这个伸手的功夫,他在方桌上立着的那块梳妆镜里看到了自己的脸。
和现代的时候如出一辙。
怔愣之间,只听许春秋脆生生地道谢,话到嘴边却卡了壳:“多谢……”
“我姓陆。”
“多谢陆少爷赐名。”
陆少爷?
这就是你的陆少爷吗?
所以《梨园春秋》是真的,许流年就是许春秋,陆长卿就是陆少爷。
而他现在这是……穿越进了陆长卿的身体里?
陆修尚且还云里雾里地搞不清楚状况,一个恍惚之间,他重新回过头来,眼前的一切仿佛变了个样子。
他仍旧是站在那里,可是戏园子的后台好像变得破了一些,方才还是新刷的漆,现在再一环视便发现,木头阑干上漆的皮都剥落了下来,显得斑斑驳驳的,带着岁月的痕迹。
眼前许春秋的样子也变了,她好像高了一些,差不多已经到他的肩头了。
层层叠叠的影子一晃而过,许春秋的脸一下子从十三四岁的孩子变成了二十岁时候的模样,还是半面妆。后台有弟子叫她“许老板”,管事的班主退居二线,许春秋显然已经成了这个班子里领头的那个。
陆修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只见许春秋朝他微微福一福身道:“陆少爷还有事?”
陆修摇一摇头:“没事。”
他从戏园子里走了出来,人力黄包车微颠着从他的眼前划过,报童挥着纸页大呼“号外”,洋装与旗袍、西服与马褂,这些同时出现在宽敞的街道上,街边的铺子有酒吧有商店,路尽头还有一家洋行,咖啡馆屡屡可见。
这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北平。
他好像天生就知道怎么做一样,径自回到了陆公馆,宅子里的佣人迎出来,有些怯怯地对他道:“少爷,商行那边说有要事请您去处理一下。”
陆修点点头,一路直奔书房。
房间是南北通透的,桌子上既有笔洗和砚台,又有西洋进口的钢笔,角落里摆着一台落了灰的留声机,没有放唱片,就连唱针都已经给取了下来,看来是有一段时间没有用过了。
他在桌前的红木椅子上坐下来,硬质的木材硌得他尾椎骨疼。
还是他自己办公室里的皮质老板椅舒服啊,果然科技造福人类,陆修暗暗感叹。
桌子上的文件乍一看很凌乱,仔细一瞧却又乱中有序,左手边一沓是待批的文件,而右手边厚厚的一沓这是已经批阅过后的。
陆修拿起来一看,果不其然下面的落款都是“陆长卿”。
正看着文件的功夫,桌角的座式电话叮铃作响,他犹豫了一下接起来,把听筒凑到耳朵边上。
“长卿啊,关于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个事……”
尽管不知道电话另一头究竟是谁,可是对方张口就称呼他“长卿”,单单凭这一点,陆修便越发印证了自己穿越过来成了陆长卿的猜想。
只是这位陆少爷的长相,用“相似”这个词来形容他与这位陆少爷的长相的话,显然是有些保守了。
他分明是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这世界上真的会有两个人,跨越时间的长河,眉眼生得分毫不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