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北国似未卜先知,早已派海日古大将军镇守此境,杀了岐国一个措手不及,岐国惜败,无奈退至三十里外的险峻之地,亦是两国交界——鹤阳寨固守不出,两军一时陷入僵持。
两军兵力相当,胜负未明,海日古一改往日速战速决的作风,并不贸然进攻,而是采用耗军之计,沉心同岐军消磨。
是可敦料事如神,她在苴州陷落后便断定大越注定灭国,也断定岐国不会就此罢手。
所以她才在朝堂力排众议,立下生死状,让他出兵,一个女人尚且有此魄力,海日古知道自己堂堂北国大将军,亦不可叫可敦失望。
可一日,他忽然接到了可汗的一道手谕,说是大军粮草难济,要他速速从决,海日古向来目中无人,他大手一挥,对前来的信使言语轻蔑:“真是扰乱军心!速决?站着说话不腰疼!”
信使闻言大惊,吓得双腿一抖,跪倒在地,“大将军,此乃可汗手谕啊。”
海日古更加轻狂,口无遮拦,“什么手谕,我海日古在外,只听可敦之命!只见可汗金印!”
“大将军不可,这是违逆……”信使战战兢兢地出言提醒。
海日古心烦气躁,一脚踹上他的背,吼道:“滚,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信使早闻大将军有嗜杀之名,吓得屁滚尿流,连夜上路,赶回了温都,他心怀怨恨,将这一切添油加醋禀报给了可汗。
“他真是如此说的?”阿来夫难以置信,他没料到海日古竟全不将他这个可汗放在眼里。
“回可汗,臣句句属实,大将军说只听可敦之命,只见可汗金印,还……还将臣踢出帐外!”
阿来夫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他好放肆!”
信使见状怕引火烧身,便连声告退。
帐中一时无人说话,岱钦不经意地看了可汗身侧阳季华一眼,微笑道:“可汗不必动怒,海日古是一贯如此,谁都不放在眼里。”
阿来夫见岱钦那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还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速决速决,这下海日古定会告诉懿成的,到时我们全都惹祸上身!”
“可汗,不要动怒,小心身体啊。”阳季华娇嗔连连,玉白柔荑正抚上阿来夫的胸前。
岱钦无半点惶恐,温声道:“可汗不必动怒,此番海日古对你不敬,是他不好,可他忠心耿耿,还望可汗明鉴,容他一次。”
“忠心?”阿来夫阴笑一声,“他的忠心怕是只对着可敦吧?”
岱钦揖身道:“可汗,海日古握北国整整一半兵权,为保北国安宁,实在不能处置啊。”
阿来夫记起海日古时常对他的言语无端,一时恨从中来。
“可汗,我不懂你们国家大事,可是——”阳季华美眸流转,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季华的柔声细语,体态幽香,令阿来夫稍显平和。
阳季华故作怯怯,“那个海日古如此言语,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他狼子野心,您对他再三容忍,他却恩将仇报,目中无人,对您这个可汗没有半点敬意,实在也太过分了。”
美人音若清泉,却针针见血。
阿来夫终是爆发,他猛然锤着桌案,狠声道:“我要杀了他!”
“可汗不可……”岱钦讳莫如深地对上了阳季华的目光,微微颔首。
“岱钦你无需多言,我意已决,海日古一定要死!”阿来夫言辞铿锵,“我一定要杀了他!”
“可汗当真要杀海日古?”岱钦神色如常,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绝不会改!你可有何计?”
岱钦若无其事抖了抖衣袖,“海日古武艺超群,又有可敦作保,可汗您要杀他,只得一个字,等!”
“等?我要等到何时?”阿来夫心切,恨不得要那海日古即刻死无葬身之地。
“等前方战事之变。”
阳季华樱唇轻启,又道:“可汗,此战非同小可,可敦当着满朝文武立下生死状,她怎会看着你杀海日古,让此战失利呢?”
阿来夫失声而笑,刮了刮她挺立的鼻,“你的意思是——瞒着她?”
“可汗英明。”阳季华旁若无人地倒在阿来夫怀里,让他有几分心猿意马。
“岱钦,你下去罢。”温香软玉,阿来夫有些急不可耐,摈退了岱钦。
岱钦见着两人面色绯红,了然笑笑,礼数周全地出了皇帐。
刚出帐门,迎面便跳出一个红衣似火的女子,笑若银铃。
“阿钦!”德德玛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洋洋得意,“这次吓到你了吧!”
岱钦被她抱了个满怀,伸手搂住她,对她的孩子举动无奈宠笑,“我说过我不怕吓的,你怎么就是不信?”
“噢——”德德玛猛然放开他,娇哼一声,似有失落,喃喃自语道:“哪有人像你这样的。”
“一个人在说些什么?”岱钦拉住她的手向前走去。
“没有啊……”德德玛跟在他身后,低下头悻悻踢着地上的石头,突然,她大叫一声,又张牙舞爪地跳到岱钦面前。
岱钦笑着摇首,又摸了摸她的头,一字一句道:“没吓到。”
“算了算了……”德德玛撇撇嘴,“我吓不住你,我不赌了,我认输了……”
“这么快就认输了?这可不像你。”
“你还说!谁让我的夫君一点都不肯让让我!”德德玛粉唇微嘟,用手指报复般戳着岱钦的胸膛。
岱钦捉住她的手,抿唇一笑,“那我可不管,输了赌约就要受罚。”
“噫……”德德玛扯着岱钦的胳臂晃了晃,“那要罚我什么啊?”
岱钦看了眼接连天际的草原,有山花,有牛羊,有牧歌,他的心事刹那成空,他对他的妻子说:“不如罚你让我背回家。”
“阿钦,你没病吧?这哪是在罚我。”德德玛禁不住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岱钦捉住她的手腕,双目含情,笃定道:“我说真的。”
“那——”德德玛身轻如燕,一跃便扑在他背上,她知他看似瘦弱,实则不然,她眉开眼笑,“好啊,我就知道!我的阿钦最好啦!”
阳光将两人交叠的身影投影在草原上,像交缠的两条黑色锦带,往来的牧民对此津津乐道,无不赞羡这对恩爱如初的璧人。
“阿钦,你为何不怕吓啊!”德德玛在他耳畔絮语。
岱钦一怔,他的思绪飘走得很远,“大概,是小的时候,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很久,习惯了,人一旦习惯恐惧,也就不会再恐惧了……”
德德玛愤然道:“是谁那么大胆,敢动我夫君!”
岱钦笑眼里闪过父亲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孔,摇了摇头,“记不得了。”
德德玛紧紧搂住他的脖子,“阿钦,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太久了,我记不清了……”
“你放心阿钦,万一碰上他,我一定把他大卸八块,给你出气!”
岱钦感到耳边拂过的气息温热,铁石心肠也柔软下来,一时情动,笑道:“好。”
彼时,他是多么渴望这条路能通向天尽头,这样他就可以永远走下去,不将她放下,可是,此时此刻,他已经寸步难行,无路可走了。
只因他的身份为他戴上了一副与生俱来的铁枷锁链,他的父亲是岐国新君萧绪,这是不可改变的,也是无数人求之不得的。
这局棋,从祖父到父亲,历经数代人,布了数十年之久,他们只有一个伟大的目的,为此,多少人忍辱负重,多少人离乡背井,多少人身赴黄泉,现下又怎能因他一人的儿女情长,而功亏一篑,满盘皆输呢?
他绝不会放弃,哪怕众叛亲离,也绝不。
入夜,一只凶猛秃鹰从温都翱翔飞出,直向鹤阳寨,温都男人大都爱玩鹰,对此谁也不曾留意。
正是那鹰带去的讯息打破了北岐两国大军的僵局,岐国大军得了指令,突然退兵,撤回了岐国境内。
海日古一时纳闷,恐其有诈,静观了好些时候,直到岐军彻底退出北境,海日古才略微安心,他猜测岐国或许是落入了与他们同样的困境,粮草供应不足,这比刀兵相见更为致命,也更为可怕。
因此海日古不敢胶着,他留下一万士兵镇守鹤阳寨,便领大军回了温都。
一路上舟车劳顿,海日古得知可敦要为他设宴洗尘,心里不免高兴,到底没有辜负可敦所托,故而当可敦传他去庭帐时,他毫无怀疑,便只身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