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成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知道地狱的使者正缓缓前来,只是已不复初时那般仓皇失措,随行将臣俱是□□的心腹,可汗病重,无一人走漏消息,这令懿成省心不少,可她还要担忧今后之事,如此境况的□□回到温都,皇庭之内,必会有一番风云汹涌。
窗外已是春日,一片漆黑的马车里仍置了暖炉,□□在沉沉昏睡,懿成汗流浃背地坐在车里,她不敢说话,她怕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失声痛哭。
“可汗,温都到了。”车外吉达的禀告来得低沉又悲怆。
懿成小心翼翼地推开一丝车窗,除了头顶蔚蓝的天空与纯白的云彩,她一无所见。
这时车轮突轧上一块石子,马车猛地一侧,车窗全然打开,突如其来的日光刺痛了懿成的眼,令车里霎时明亮起来。
□□不可见阳光!懿成一慌,忙去关窗,可到一半,她霍然停住,身后不是往日的抽搐□□,而是寂静!悄无声息的寂静,不同寻常的寂静。
懿成回头一看,春日溶溶,如万缕金丝,正照在□□那张俊美又毫无生气的脸上,他睡着了,不知何时睡着了,那么安静,已然忘却了病痛,只是那双流光璀璨,蔚蓝似海的眼睛,今生大概——再没有机会睁开了。
初见时,他悬于房梁,神出鬼没,从天而降,只是想不到,他的离去,会如此草率,如此轻易,如此骤不及防。
悲痛之中,懿成竟是超乎寻常的沉着,她默不作声,依旧将窗关得严丝合缝,独坐黑暗里,她淌下无数清泪,带有无限的眷恋,无限的深情,她最后一次抚摸他渐冷的面容,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就像一个女人在雨露未消的清晨抚摸她值得托付一生的夫君。
她的指尖游走到在他苍白的唇上,霍然停了,她倾身前去,轻轻对他说:“北辰,我们回家了。”
兄终弟及
温都皇城外,那辆久久紧闭无声的马车传递着一个众人皆早有预料的讯息。
为首的几位将领们默然停下了脚步,生离死别的凝重气氛激起了这些铁血男儿心中少有的感性,他们垂首不语,以一种崇高的姿势,悼送他们心中敬爱景仰的这位君主。
半晌,他们看到马车门缓缓开启,一个满眼红丝的女子弓身而出,“将可汗送回皇庭吧。”
吉达看着这女人利落地翻身上马,质问道:“可敦,这是去哪儿?”
懿成勒住马缰,引来马鸣嘶嘶,她说:“我要去见蒙克殿下!吉达将军,有何疑问?”
吉达沉思一瞬,似有怀疑,即道:“我与可敦同去!”
他的身形容貌都有几分像□□,想起□□,懿成一时心如刀绞,她夹紧马腹,坚定道:“好,那就劳烦海日古,送可汗……回家罢。”
海日古闻言,更是悲痛不可自拔,他登上皇车,他要为亲自可汗驱车,最后一次,也像当年第一次见到可汗那样,没有可汗垂青,他应该仍是个只会莽撞闹事的下等马夫。
他熟稔地握住马鞭,哽着声气,道:“可敦放心,已派人秘密给岱钦送了消息,一切就绪。”
沉默的军队驶入皇城,明明得胜,每个人的脸庞却溢着哀伤,可汗不同以往昂首坐于马上,那一日,原本迎接可汗胜归的温都民众陷入了一种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的情绪之中,一位贤明君王的陨落,摧毁了所有人的希望。
吉释可汗驾崩薨世的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北国,传至天下,据说岐国那位帝君闻之也于病中惊坐,心腹大患终不再,宏图大业始开来,他似乎看到了一统天下霸业将成的曙光。
与此同时,格日勒图的死,吉释可汗的死,给从此役全身而退的指挥者——岐国的定远大将军也蒙上了一层更为传奇的色彩。
人们对可汗的死众说纷纭,突发急病溘然长逝,与上一任的鲁达可汗别无二致,不由让人怀疑胡淄王室是否陷入了某种循环恶毒的诅咒,上天还能否在天下三分的局势中垂怜它呢?
此时,北国可敦与吉达将军正赶往蒙克殿下的王帐,大局如何,尚是未知之数,
蒙克小殿下见到来人,一脸戒备,“你们来做什么?”
吉达行礼轻揖,“殿下,可汗驾崩了。”
阿来夫年轻稚嫩的脸庞难掩惊愕,“阿哈……没了……”他似有若无地瞟向懿成,向看看她此时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是何表情。
“殿下节哀,可汗遗命,请殿下去孟和台主持大局。”吉达动作丝毫不改。
“我不去!”阿来夫蓦然惊恐起来,他想起多年前被格日勒图劫持的一幕,当年叔父的言语也相差无几。
“殿下不可……”吉达哪里料到蒙克会断然拒绝呢,继承大统,一国之君,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阿来夫将砚台丢到吉达脚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我说了我不去!不去!”
尴尬之中,端立在侧的懿成忽然道:“吉达将军,我有要事和小殿下说,劳烦将军守住帐门,不许任何人进来。”
吉达满眼怀疑地瞧着她,只见她朝他施然颔首,似乎成竹在胸,这个女人浑身散发着安定人心的力量,他不甚服气,哼了一声,才快步出了王帐。
“你支开他……要……要做什么?”阿来夫不动声色地退了退,他想起了枉死的父汗,却没有勇气报复,他很清楚,他害怕眼前这个女人。
懿成冷冷瞧着面前这位已长成的翩翩少年,“殿下该即位了。”
阿来夫满是抗拒,“不……我不作可汗……”
“不作可汗?”懿成秀眉一蹙,忽然高声道:“你不作谁作!拱手让人作?你是想让北国的基业毁于今朝,毁于你手吗?”
阿来夫一骇,那双漂亮的茶褐色眼睛盈满惊惧,“不……我不……”
“你不是不想,万民之上,权力之巅,谁人不想呢,你只是在害怕。”懿成一步步逼近他,一语中的,“我知道你怕什么,我可以帮你,只要——我仍是北国的可敦。”
“你!”阿来夫瞠目而视,他怀疑自己所闻,“你什么意思!”
“正是殿下想到的意思。”懿成饶有兴趣地巡视着阿来夫华丽的王帐,数不胜数的古董珍玩与奇异杂书,注定了这个少年不能与□□相提并论。
“休想!我不会娶你!”阿来夫忽然来了底气,“没有你!我还可以用岱钦!用吉达!用皇兄的旧部!”
“你尽管去试试!”懿成比他更为凛厉,“去试试他们的野心,去试试他们的胆子!看看他们每一个人会不会将你取而代之!”
阿来夫一怔,他总如此容易为人煽动,他喃喃道:“不……不会的……”
“阿来夫,我说了,我可以帮你。”懿成见他失魂落魄,软硬皆施,忽然温和,“这不是嫁娶,是交换,你作了可汗,要纳妃嫔,要收姬妾,后宫一切,我在所不问。”
“而且,我会辅佐你处理前朝之事,北国——永远是胡淄皇族的北国,这一点,不会改变。”
这些话语他从来过耳不闻,只是她突然唤起他的名字,像额吉一样温言细语,似有一种神力,使他陷入沉思,他从未想过娶她,一个令他好奇、惧怕、憎恨以至于无法安枕的女人,却偏偏没有一丝爱恋,这或许正是成为可汗必需的代价。
“走吧,殿下,时候差不多了。”懿成朝他摊开手掌,纤纤玉手,掌纹浅浅。
阿来夫盯着那双素手,“去哪里?”
“孟和台。”
话音落了许久,阿来夫才犹豫着将手置于她掌心,她的手微凉,像一件玉器。
懿成握住少年骨节分明的手,如同握住那变化莫测的命运,她知道,天命,再次站在了她这一方。
孟和台上,争执已发生了多时,吉释可汗在位五年,可敦并无所出,他那些流落在外的儿子们皆是名不正言不顺,难当大任,故而朝臣们不顾吉释可汗棺木在台,就下一任可汗的人选相持不下,这令一心守棺的海日古大为恼火,多次暴怒,都被身为监国的岱钦拦下,如此闹剧,岱钦无力阻止,也无心阻止,毕竟他也在漩涡之中。
哄闹间,只听后方传来一声怒吼,“住口!可汗遗命在此!”
大臣们回首一看,纷纷噤声,只见吉达将军端吉释可汗金印与一柄大刀开路,其后的可敦一手执可汗权杖,一手牵蒙克殿下,三人全身丧服,缓步登上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