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鲁达可汗狠厉到近乎撕心裂肺的声音,“贱人!胆敢欺骗寡人!”言语间,他从高位疾步俯冲而下,颤巍巍地,全然老态。
懿成迅疾拾起地上那把银刀,侧身一旋,巧妙地躲过了可汗,轻声道:“什么事值得可汗如此大动干戈?”
“你和□□做的好事!”鲁达可汗扑了个空,腰间却是一闪,隐隐作痛。他对那传话的使臣严刑拷打,才问出这个真相。
看来卿缭派去的使臣都照她的吩咐说了,未能瞒过鲁达可汗,这真是最坏的局面了。懿成连连后退,仿佛惊吓不已,“不,不是我,可汗明鉴,可汗明鉴,是哈丹王,哈丹王他逼迫我的。”
“我一介女流,哪里能有那手眼通天的本事!”懿成急得嚎啕隐哭。
鲁达可汗顿了顿,他内心深处,也笃定□□是那幕后指使,这个儿子向来与他为敌,而一个女人,假传军情?他不信她敢如此妄为。
“贱人!那你还真是条听话的狗!”鲁达可汗为发泄怒火,不顾腰疼又冲上去狠狠甩了懿成一巴掌,懿成顿时踉跄摔地,眼冒金星,左颊霎时红肿凸起。
懿成定住心神,跪地而走,朝可汗挪去,不住央求:“可汗恕罪,哈丹王有异心啊,他以性命要挟,要我助他,我为保命,不得不从啊。”
“异心?你倒是说说,他有何异心?”
“他要做可汗!”
“人人都想做可汗!”鲁达可汗抬脚便朝跪地的懿成踢去,正中她的心窝,他狠狠道:“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
懿成忍住剧痛,手脚并用,以极屈辱的姿势,在地跪爬,“可汗,我都说了,我都说了,求可汗饶我性命……”一番折腾,她终是抱住了可汗的大腿,初夏了,他的衣衫已是轻薄。
连日的奔波,方才的殴打,无不透支着可汗所剩无几的心力,他已俨然是强弩之末了,这女人超乎寻常的讨饶令他生疑,千钧一发之际,那柄蓦然插入他下腹的匕首正好印证了他的怀疑。
“你!”鲁达可汗捂住伤处,血从指缝涌出,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这个已徒然镇定的女人,高呼:“来人啊!来人啊……”
懿成心下一慌,顺手操起手边的灯盏砸向他,呵道:“住嘴!”
却听帐外一时并无响动,懿成猜想或许巧月已说服了哈丹王,这才略略安心。
懿成投掷来的灯盏无疑加剧了可汗的不甘与愤怒,他已失血过多,汗湿浃背,却仍一鼓作气,拨出枕下暗藏的长剑,朝懿成直直劈去,“我……杀了你!”
懿成想不到他身中一刀,竟却还能负剑,一时躲避不及,被他斩断了衣角,再一不留神,被他扑倒在地,到底女子气力比不得男子。
她的瞳孔中瞬间映出可汗红到滴血的双目,还有那直奔她喉间的冷光长剑!
他要与她同归于尽!生死之际,命不由己,懿成下意识紧闭双眼,可下一瞬,可汗肥硕的身躯僵直栽倒,气息已绝,还有那把骤然无力的长剑,“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碰击地毯发出一声闷响。
懿成豁然睁眼,便见一双蔚蓝色的眼睛,极沉极静,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
“公主太心急了。”□□薄唇轻启,缓缓道。
懿成一把推开可汗的尸体,坐起身,惊魂未定,“多谢……”她说得磕磕巴巴,“多谢哈丹王。”
□□抚闭了可汗那双骇人圆瞪的眼,杀母之仇,追杀之恨,多年的恩怨如今终有个了结了,他从容道:“公主谢我什么,父汗突发恶疾猝亡,此为国之大殇,身为储君和可敦,我等该悲痛万分。”
懿成沉默了几许,才道:“哈丹王也不必太过悲痛,死者已逝,北国万民还等着您继承大统。”
□□闻言便笑,“其实你不必动手,”他一把抽出可汗身体里那把银刀,用布巾擦拭着其上的血迹,“今日送来的这些水烟袋,足矣。”
“原来你早就……”懿成想起初见鲁达可汗时,他从不离手的那柄银斗,如此精巧的物件,却已早藏杀机,她话锋一转,“那你为何要来,是因巧月寻你?你同意我们的条件了?”
“呵,公主安危,我义不容辞,至于条件嘛——”□□盯住她眼角的血渍,像一颗朱砂痣,“公主说笑了。”
“我并非玩笑,你做可汗,我回大越,自此相安无事,这——”懿成指向鲁达可汗的尸身,“也永不会为人所知。”
“公主是不是忘了……”□□抓住她的胳臂,笑意深沉,“父汗是染恶疾病亡的。”
“也就是说,你不肯放我们回大越?”懿成不由焦躁。
“不错,你不能回去,你得留下来,继续做北国可敦。”
“哈丹王,这不可能。”懿成生于大越长于大越,伦理纲常早已深入骨髓,胡人子承父妻的习俗,虽早有耳闻,仍是百般抗拒。
□□大手一挥,“行了!难道公主就任由父汗暴尸于此,死得突然,就该早日入土为安,其余事——不如容后再议。”
懿成心内窝火,却不得不顾全大局,“也好……”
“回庭帐去,这几日不得外出。”□□忽然严肃,他扔给懿成一块干净方巾,又道:“把血擦了,镇定些。”
懿成照实做了,她知道,若没有哈丹王,她定不能全身而退。
帐外的守兵早已被哈丹王支开了,出帐时懿成却瞥见一个一闪而过的黑影,她心下大骇,不敢节外生枝,面上仍是神态自若,脚下却健步如飞,直奔可敦庭帐去。
三日后,一代雄主鲁达可汗的死讯传遍了胡淄草原,曾叱咤风云的可汗身染重病,暴毙而亡。
懿成等来了这个消息,终日惴惴不安的心才稍得停歇,看来可汗之死,与自己再无关系了。
“公主以为这便能高枕无忧了?”□□撩帘而入,他总是神出鬼没,且能洞察人心。
“哈丹王?”懿成眉头一拧,“你不忙着登基,却来和我说这些话?”
“我来看看,万一公主逃了——”
“逃?如今皇庭守卫森严,费那番功夫,还不如等哈丹王你回心转意。”
□□拿起她桌上的书随意翻翻,“那你不必等了,我来正为此事——格日勒图如虎在侧,父汗的死他不会罢休,我要公主继续做你的北国可敦。”
懿成闻言,讥笑一声,“嫁了父亲又嫁儿子,你们北国的蛮子习俗还真是禽兽不如。”
“公主过奖了——”□□不怒反笑,将书放回原位,“你并无所出,如今父汗一死,你面前有两条路,要为老子殉葬还是嫁给儿子,公主仔细掂量罢。”
□□寸步不让,懿成有几分气急败坏,“那格什么图的,你们要争便争!这与我有何相干!”
□□坐于桌案前,泰然自若,“看来公主还不想死,那只好嫁给我了。”
“你——”懿成跺了跺脚,却哑口无言,仓促间又故技重演,她撩起衣袖,亮出手臂上的伤痕,眉头紧锁,言语急切,“我可有伤!你看!你看!”
□□一挑眉,他可算知道那爱好女色的父汗为何偏偏对她避而远之,他替她拉好衣袖,徐徐道:“不碍事,我也有。”
懿成霍然瞪大了双目,这——哈丹王果真异于常人,他当真不计较?难不成真的对自己情根深种?
懿成手一缩,心神不定,“如此说来,我是别无选择了?”
□□也不多言,只颔首而笑,是为默认。
两人僵持了片刻,懿成恨恨道:“随你!”
晶蓝的眼眸里有不易察觉的得意,□□伸手拂起她颈间的发饰玉带,其下掩藏着难以示人的旧伤。
懿成侧过头,往后一躲,似满心厌恶,□□的手僵在空中,他满不在乎地笑了,“懿成公主,欢迎加入我的阵营。”
不日,温都城内传言渐起,可汗的归天与此次远征失利有关,但其实人们更愿意相信,他只是太老了,衰老是死亡的征兆,这是自然定律,无人得以幸免。
鲁达可汗的土葬仪式声势浩大,他的尸身躺于一方稀世名贵的金丝楠棺里,此刻正卧孟和台上。
孟和台台高三丈,依圣屿山山势而建,胡淄有葬俗,帝王灵柩需得停台七日方能入帝陵,因而此台又唤驻灵台。
孟和,有永恒之意,传说,圣屿仙山有灵草名凰荆,人食之可飞升得道,人们相信,孟和台是最接近神明的高台,也是可归天成仙的圣地,故而,他们从四面八方前来,心照不宣地献上鲜花与长明灯,以示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