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知道了。”眼镜王蛇的神情一瞬间阴沉得可怕。
“做大事嘛,很难不让人知道。”王鸥却毫不畏惧地耸耸肩,“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小心点,如果被我找到什么确切证据、抓到什么把柄……”
手机铃声的突兀响起,打断了他们二人的对话,眼镜王蛇凌厉的目光立马像箭一样扎进王鸥嗡嗡震动的大衣口袋。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王鸥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地把手慢慢伸进口袋,把手机拿了出来。眼镜王蛇的眼神随着她的手在动,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破开血肉剔着骨。
那时候是上午十点多了,屏幕上显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号码。她下意识想抬头看,额头上却多了一个冰冷的、黑洞洞的枪口。于是王鸥不着急接了,迎着眼镜王蛇粘腻阴森的、宛如毒蛇的目光,她缓缓做投降状举起双手,表情木然。他在冲王鸥笑,而且笑得很诡异,像被人割开了唇角,又用线提着缝合成另外的形状,虚假得让人毛骨悚然。“是周峻纬吧?”他把手枪往前顶了顶,让王鸥不得不把脸仰起来些,“如果是他,你知道该说什么的。”
很明显这是威胁,但彼时王鸥不怕他。只是她根本不知道周峻纬那边发生了什么,胡乱联想到之前的事情,又加上眼镜王蛇这么早把自己叫到这里来等电话,她心里乱得很。她隐约觉得,眼镜王蛇又背着她做了什么迫害周峻纬的事情,甚至脱离了他自己的掌控。是什么?谋杀?清除计划?但如果周峻纬还有命来打电话,那么……那么被夺取性命的……
这个猜测仿佛让王鸥回到了几年前在竹叶青的那个夜晚,她看着眼镜王蛇细长的眼睛,哽咽了一下:“我只是想知道,逼疯他,对你有什么好处?他到底那里对不起你?”“谁说他疯了?”眼镜王蛇却毫不在意似的歪歪头,“五年前,我已经让他从疯子变成正常人了。我的计划没有问题,只是时机不对,如果我当时能抢在红骷髅前杀掉姓唐的,然后告诉周峻纬那些事,我就……”
“可你杀妻杀女!”王鸥无心再听他辩解,她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管这个,叫,让他变成正常人?!你是人吗你!——”她悲从中来,抓起手里的茶杯狠狠扔在眼镜王蛇的额角,砸得他鲜血直流,顺着下巴滴滴答答砸落在茶几上。他一怔,勃然大怒,像一只暴起的毒蛇“嗖”地窜出去,用力掐住王鸥的脖子把她按在沙发的椅背上,同时把枪口对准她的太阳穴。
“接电话。”
王鸥白皙的脖颈在挣扎下勒出红痕,她挣扎了几下,猛地把眼镜王蛇往后一推。后者没站稳,摔到茶几上,桌面上的东西掉了一地。可电话接起的刹那,枪口又回到了王鸥的下颚下方,她喘了口气,努力平复情绪,颤巍巍地将手机举到耳旁:“喂?”
“……姐姐。”果然是周峻纬的声音,喑哑,低沉,失落,绝望……声带都像被剪碎了,仅仅两个字就叫王鸥听得心伤。她看了眼镜王蛇一眼,被枪口怼得抬起脸。她想笑,笑这恶魔眼中居然尽是惊慌失措、强装镇静,她又想哭,因为对面叫的是“姐姐”,而不再是熟悉的“王鸥老师”。她这么了解周峻纬,她当然知道这简单的称呼转变意味着什么。她不会忘记当年那声“姐姐,我杀人了”,在那之后,周峻纬变成了怎样的状态,她没忘。
一切的事情皆有迹可循,所有的轨道都是命运的既定,兜兜转转回到最初,王鸥不甘心被操控,也不甘心周峻纬仍然被操控。她的弟弟本该是世界上最自由最幸福的人。
“今天早餐吃的是奶油土司,楼下咖啡店的卡布奇诺是七折,你姐夫说今晚做苦瓜炒蛋,”王鸥淡淡开口,竟说的是温馨日常,她特地弯着嘴角,好让周峻纬听来自己是略带笑意,“如果你最近就能回来,我们就一起去买个新的豆浆机。”她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说,可是在眼镜王蛇听来,每一个都是多余的。她学着他的样子,也冲他笑了一下,目光交锋,暗潮汹涌。
可闻言,周峻纬沉默了好久,沙哑的声音才再次传来。
“我有点难受,我现在……太疼了。”男孩说得又苦又委屈,王鸥心痛。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周峻纬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了,久到她差点忘记了小时候做长姐的感觉。他听上去是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只知道要把心里的难受说给谁听,像小孩一样,受不得伤害,脆弱至极。在眼镜王蛇的注视下,她用指尖拭去眼角泪花,强迫着自己重新恢复平静语气:“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需要看医生吗?”
“我想看的,但好像……没有用。”
“心跳。”
“呼吸。”
“还有活着。”
“哪哪都疼。”
眼泪终于顺着王鸥的脸颊落下,她闭上眼,听着周峻纬毫无波澜的声音里泛起苦笑。
——“姐姐,你说,鱼怎么会溺死呢?”
02
周峻纬在努力回想着唐九洲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但是火海烈烈,浓烟滚滚,哭号和嘶吼夹杂在一起,记忆片段碎成一片片无法连接凌乱的画面。偏偏,印象中最深刻的是唐九洲在宿舍时窝在电脑前的身影,和那吐得满是血的洗手盆。他还能记起自己每次都会斜靠在卫生间的门上,抱着双臂静默着,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什么话也说不得。
“峻纬,我有时候就觉得自己挺没用的,”他记得他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在深夜中微微喘着气看向镜子里自己惨白的脸,忽然笑了起来,“我做噩梦了,感觉很不好,我没想到自己这么怕死。”他声音沙哑,浸润在淡淡灯光中,透着凉。刚过初夏,他穿了件薄薄的单衣,孱弱瘦削到里面空荡,突兀的蝴蝶骨甚至把衣服撑起来小块儿。
干这行的心里多少有点觉悟,哪天就以身报国,再也回不去了。人民英雄无私无畏,可唐九洲觉得自己还是没法像期望的那样,为了大义一往直前,为了所谓正义无惧生死。在二队的这段时间里他毫无长进,一想到死后的世界大抵虚无就害怕极了。他怕黑,怕死,怕红骨取胜,怕救不了人,怕哥哥担心……他什么都怕。
他白天演年少有为的小英雄,却不敢承认自己是自私懦弱的胆小鬼。他依旧是当初缩在书房角落里或是半夜打电话给齐思钧的胆小鬼。他的每一步路都是别人推着他在前进,或用华贵地毯下的尖刀相逼,或用死亡提醒他往高处飞,甚至连进二队这件事都是安排好的。他人生中唯一一件自己选择的事情,大概是选择信任和热爱二队的哥哥弟弟们。
他本应该有很多种选择,但是他最后选了让自己永远沉睡在湖底的这种。
周峻纬没法接上那句话,因为他是不怕死的,死亡对他来说,只是去了一个有她们的地方。他只能远远在靠在门边,问他,你想喝杯温水吗?唐九洲摇摇头,摇摇晃晃地从卫生间走出来。他坐在床上,握着潘宥诚留下的那个魔方翻来覆去,直到周峻纬走近了,才能听清他在喃喃自语些什么。不要怕、不能怕,要好好活着、要努力活着。然后他扭着魔方,像想到了什么,“鹅鹅鹅”地笑,和平时开朗活泼的样子无异。
“你这啥水,还挺好喝哈哈哈!”“……贫嘴。”周峻纬无奈。
哥哥们跟他说要好好生活,所以他很听话也很努力,药有好好吃,觉有好好睡,医生的话有乖乖听,齐思钧说别让他操心的,他能不管就不管。他努力到最后一刻也想奋力逃离那个困住他的黑色牢笼,为此而拼尽了最后一口气。——不然他也不会紧紧攥着那半支断掉的自动铅笔,直到肢体僵硬也不松开。
周峻纬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赤链蛇,又是怎么站在湖边的。那时候除了邵明明留守情报组,大家都在那儿了,每一个人都很狼狈,完全看不出来方才经历过一场可以被载入史册的胜利。郭文韬坐在地上,垂着头,浑身上下滴着水。齐思钧的手里掐着表,眼神空洞抛向那远方的湖。只有石凯还站在行动组的机器旁边,不死心地催促着抓紧时间赶尽快打捞。他着急地小步蹦跳,蒲熠星一走近,立刻就被他衣服上的水甩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