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这是好还是坏。
他正出神着,旁边的女人忽然道:“你喝不喝酒。”
张和才抬起眼看她,他不知道那个眼神让女人感到一些震动。
片刻,他听见自己开口道:“喝。”
女人笑了一下,起身走开,很快拎了一坛酒来。
拍开封泥,她仰头饮了几大口,把坛子递给张和才。张和才接过来,突然明白李敛和她的友人为什么饮酒。他们就像要把下半生的酒全在这一日,这一刻钟喝完。
他丝毫没有迟疑,也对着坛口喝了几大口。酒顺着坛子洒下去一些,落了几滴在伤上,杀得他剧痛,他为这剧痛又多喝了两口。
放下酒坛,女人伸手又接回去,饮几口,再递给他,他于是再接过来,两人你来我往,喝光了半坛。
那么多酒下去,张和才感不到一丝醉意。
院子中很静,只有屋上瓦片轻响。
红衣女人忽然道:“月亮出来了。”
张和才反应了一瞬才抬起头。
已是二更后了,天上一轮明月却悬在当空,张和才看着那玉兔,模糊地想起之前李敛在河中央送给他的几轮月亮,心中直觉恍如隔世。
江湖人的一生,活别人的几辈子。
那他呢。
他要活几辈子。
张和才两眼发直地看着那月亮,慢慢有些重影,此时医馆后门轻响,他刹那回过神,猛盯着院门看。
门打开,两个男子端着火盆出来,想是从屋檐那漏洞上直接跳下去的,学徒很快也出来,双手套袖上全是血,老大夫站在门前,远远朝二人招手。
张和才莫名的有些不敢动。
红衣女人道:“去罢。”
张和才站起身,跛脚走了几步,回头看她一眼。
女人道:“我把酒喝完。”
张和才扭过头,尽自己之能快速地冲进了屋子。
屋中比方才亮许多,一暗一明,张和才有些困难地闭了闭眼,扑到架起的简易床铺旁,观察李敛的脸。她看上去比刚才更加苍白,手伸下去握住,湿凉得像深冬,好在背上的大伤已缝好了,裹满纱布。
大夫对他道:“张总管,今夜你须得守好她,有需要便去知会孙訾红,老朽要歇息了。”
张和才张了张口,问道:“她什么时候能……能醒?”
老大夫道:“说不好,少说得两三个时辰,今夜若不发热便一切好说。”
张和才点了点头,手伸进怀里掏出张银票递过去,大夫顿了顿,摆摆手回身,又道:“我已唤徒弟去后厨煮些吃食,过后你也去用些罢。”话落走了。
门复合上,张和才枯坐在一旁,李敛浑身上下,他只敢握住她的手。
张和才想起以前在宫里,他伺候过一个娘娘。
当朝皇上是个女人,后宫里很自然的全是面首,但是也有娘娘。有些大臣会送女儿进宫,不为生孩子,皇权巨轮滚滚,总有碾死的鬼。皇上有时也临幸女人,时候不很多,她们的院落单独隔开,离主宫极远,那些女人和来送死没有分别。
张和才辈分低的时候伺候过一个,娘娘单字淑,没有架子,心眼儿也浅,背后让院子里的人叫她小字淑儿。
和她在一块不用提心吊胆,张和才喜欢伺候她。
淑儿养过一只小白狗,狗是皇上第一回 临幸起兴赐下的,她没给狗起名字,只叫它心肝儿,一天追在狗后边叫八万回。
她爱煞了那只狗,当情人那么养,菩萨似的供着,像在它身上倾注朱红牢笼亏欠她的一切热烈。狗也回报她浓烈的情义,晚上她一睁眼狗都知道,摇着尾巴贴着她暖脚,大雪天渡长冰,去湖心亭为她摘一朵茶花。
皇上听说了,来看了几次,夸她狗养得灵,渐渐多来了几次。
每回熄灯,第二天淑儿都呕得吃不下饭。
她恨大红的宫墙,恨金黄的蟒靴,恨那个堪称陌生的女人的欲望。她恨一切,但她只能接受。没有这些,就没有她的心肝儿。
李敛冰凉湿冷的手叫张和才回忆起那个短暂的冬天。
他也恨凡尘中的恩怨,恨飞檐走壁的江湖往来,恨血腥和药味,恨杀人时刀扎进肉里的声音。但没有这些,就没有李敛。
闭上眼,张和才深深吸气,垂下头把李敛的手背贴在额头上。
静了许时,那手忽然一动,翻过来托住了他的头。
张和才豁然抬首,猛地撞进了李敛的眼睛里。
“你——!”他下意识去望滴漏,距方才大夫言语时才过了一个时辰。
他忍不住咧嘴:“你醒了?”旋即又担怀道:“大夫说你还得有一阵才醒,怎么就醒了?饿吗?后头有东西煮着,你等我给你取点儿去。”话落起身,又弯下腰道:“渴不渴?喝点温水?”
李敛叫他杂乱无章的话逗乐了,刚展臂要说话,张和才炸了一样跳脚道:“胳膊收回去!扯了伤口看我怎么治你!”
李敛:“……”
老老实实把胳膊收回去,张和才给她喂了点水,一瘸一拐地去了后头。
他刚出去,孙訾红推门进来,站在一旁上下打量李敛。
李敛任她看,半晌笑笑,大拇指一指后背的伤:“壮观吗?”
孙訾红环着手默不作声。
李敛趁张和才不在,撑着动了动压麻的胸,疼得抽气,张口就问:“有酒吗?”
孙訾红道:“有,我给你在背上淋点儿?”
李敛闭上了嘴。
张和才刚好推门进来,看了看孙訾红的脸色,也没言语。两人一块把李敛弄着坐起来,他拖了个圆凳过来,吹凉了粥给李敛一口口喂。
张和才的坚持叫她不敢伸手,但被人看见自己的羸弱李敛觉得浑身难受,冲孙訾红使眼色,叫她出去。
孙訾红没有搭理她。
冷眼看了他俩一会,她忽然问道:“老七,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第六十六章
此话一出口,张李二人皆是一愣。
李敛干笑了一下, 嗓音中还带着嘶吼过后损伤的喑哑。
“你让我把粥先喝完。”
李敛在求饶, 但孙訾红沉默片刻, 并没有放过她。
她直白地道:“你什么都给了,现下还有什么可不敢让他听的?”屋中气氛一滞,三个人都知道这个他说得是谁。
张和才因为那句什么都给了一阵窒息。
李敛为喝粥张开的嘴闭上,抿了抿,垂下眼睛, 张和才从这个动作中看出一缕退缩。
他期望是自己看错了。
顿了顿,他道:“张嘴, 喝完了你好趴下。”
李敛沉默一会,笑着抬眼道:“我可不趴了,胸累得很。”话落还是张开口,张和才狠狠瞪了她一眼。
他手中的粥还剩小半碗, 四五勺的量,李敛随着他喝光了, 张和才转身出去放碗筷。
他出去后,孙訾红看向李敛, 李敛很有默契地冲她笑了笑, 眼神朝门栓示意。
孙訾红不动。
她的态度很明白,李敛吸了口气, 垂下头。
“你怕了。”孙訾红突然说。
“……我怕了。”
李敛扯了个没人看见的苦笑,又像重复,又像承认。
孙訾红解开环着的手, 摸了摸李敛的头顶,把她揽在怀里。没多久孙訾红身前的布料就湿了,她仰起头看着屋顶上的窟窿,渡厄的身影在洞边时隐时现,瓦一片片的抹上,窟窿漏下来的月亮慢慢变小。
李敛的头埋在她怀里,浑身剧烈地颤抖。
“二娘,我太怕了。”
过了好一会儿,孙訾红听见李敛的声音。她哽咽着,嗓子堵成一团,像跌倒的小孩子。
“在湖上人杀过来时我就想,他不会功夫,要没护好他可怎么好,又想我要死了呢,我走两个月他都瘦得病马一样,我真死了他要怎么办,后来看船走,又想再见不到了呢。我怕得哆嗦,二娘。”
“你怎么能怕呢,老七?”孙訾红叹息一般地道,“从我认识你那日起,你就是最不怕的人。你怎么能怕呢?”
李敛只是摇头。
孙訾红道:“老七,你要完了。”
门无声地打开,张和才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李敛。从前轻狂绕过时光,飘摇的线绣出一个他不认得的人。
可是很快,沾红的泪水疾风过雨,倒地的孩子爬起来,拍拍膝盖,继续往前跑。李敛推开孙訾红,抹了把脸道:“我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