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敛仍是冷笑:“我他妈为什么需要协助?”
林霄道:“因为这船上另一半人是来杀你的。”
李敛不语。
林霄道:“李七,你被燕子楼天下通缉,我等寻到你,人齐便杀来你,你我是朋友,我们商量好了,给你一个时辰逃跑。”她回身看了看,又笑道,“不过我们让你逃,不代表燕子楼也让你逃,李七,你自求多福。”
“……”
“……”
沉默泼洒开来。
张和才只觉得头皮发紧,太阳穴胀痛,他看不出这茫茫江上何处可逃。
他看见李敛闭了闭眼,猛然睁开。
“走!”
大喝声走,她一把拉住他的手。
好似一个信号,船上众人人分两派,十几条人影窜到二人身前来,张和才看不清招式,只在奔跑沉浮之间听见兵器交驳,叮当乱响间李敛猛地闪身错过一朵流矢,闪电般捉住它丢了回去,不远处随即响起一声哀叫。
连舟寸地,几十人交快战,不断有人落水,也不断有人打水下窜上来。李敛学得是贴人暗杀的功夫,混战之中本就吃力,带一个张和才更是难,张和才自己也感受到这点,被李敛拽着左闪右躲,不多时便被人一镖射在脚踝。
金刚的箭头深刺入肉里,倒钩抓着筋,痛得他大叫一声。
李敛闻声猛回头来,面上有道口子,压住不曾见的仓惶。
“伤哪儿了?”
那表情叫张和才心口酸涩。
他出口气,不知打哪来的一股勇,教他摇摇头,低声问:“你能跑吗?能跑快跑,甭管我了。”
李敛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张和才你他妈——”
话还没落,她扭头用随手捡的刀格挡身前而来的剑,提劲一脚把敌人踹下河里,回过头来坚持把那句话骂完。
“你他妈叫人上身了?跟紧我!”
张和才叫她骂得想抽她两嘴巴,又想抱紧她。
李敛冰凉湿滑的手握紧他的,举刀又杀一人,刀断在他的胸膛里。将人踹下河,二人身前的位置被同行者替代,李敛终于有一分喘息的机会。
转身前奔两步,她把张和才拽上不系舟,大力将他推进船舱,割断了两方相连的麻绳。
张和才叫她推得一个趔趄,在船舱里摔了个倒栽葱,脚踝剧痛,失血过多教他发晕,后脑也摔得剧痛。可他想起模糊间看见李敛割绳了,怕死了她不和他同走,不敢耽搁抱怨,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探头朝舱帘外看。
脸刚伸出去,外头一个男声爆喝道:“阿弥陀佛,回去!”
张和才叫他吓得一机灵,身子一软,滑回了舱中。
船身周围水声湍急,船舱虽遮住了嘈杂,但张和才明显能感受到小舟在疾驰,喊杀声片刻便远了,给人一种轻易便远开江湖的错觉。
半躺半趴着,张和才觉得晕得厉害,几次想起来身子都不听话,模糊间他觉出身下一片濡湿,伸手一摸,才发现是血。
看着自己满手的血,他发觉无论如何却也看不清,想要努力看清点儿,便使劲儿眨了眨眼。
这个眨眼持续了半个时辰。
张和才没有意识到自己昏厥过去,他只感到有人握住他小腿挖出了那只箭,剧痛叫他忍不出哀嚎出声,又有人用药敷在那伤口上,给他灌了两口酒。
酒十分辣,张和才呛了一下,醒了过来。
睁开眼,他举头四顾,看到几张摞起来的座椅,一方柜台,柜台后挂满了药包。
李和桢拢着袖子靠在柜台边,渡厄盘腿坐在他身旁的地上正在饮酒,似乎世间没有什么能打消他对饮酒的热情。除了他们,旁边还有些人或站或坐,其中一个老者站在后门前,和一个药铺掌柜模样的人交谈着,这些人张和才一概都不认识。
没有李敛。
沉默片刻,张和才撑起上半身,渡厄从酒坛边缘抬眼看他。
迎上他的视线,张和才问:“七娘呢?”
没有人答他。
张和才觉得自己此生没有这么无力过。
他又问了一遍,说话时候觉得声音都不是自己的。
“七娘呢。”他问。
渡厄终于放下酒坛,他张口正要答,医馆上方瓦片忽然发出连片轻响,轰的一声砸下来两道黑影,替代了他的答案。
众人猛地跳起,张和才蹿上去将被压在下面的人拽出来,拨开湿发,见到了李敛惨白的面孔。
与她一同砸下的人张和才有些印象,不多时前便是他护在二人身前。
现在,他已死了。
第六十五章
李敛摔下来这件事仿佛叫醒了这间堂子,众人涌上前来七手八脚抬走了那还温热的死人, 待要抬李敛, 张和才不准。
“要医就在这医。”
老大夫指挥李和桢铺了地铺, 将李敛移上去,众人随即涌去后堂,李敛身边只留了张和才和一个红衣女人。
李敛身上早被血浸透了,别人的自己的,掺和在一起分不清楚, 外袍都是湿的,放在褥子上氤出一片丹红。
张和才半跪在她边上, 和留下的女人一起,在大夫指挥下扒了李敛的衣服。他手抖得握不住衣带,女人蹲下来扒开他,叫他扶着李敛, 自己给李敛脱光上襟。
人翻过来,后背触目惊心的一道剑痕, 皮肉朝外翻,里面只有稀少的脂, 大夫上前试了试, 左边胳膊也脱臼了。
大夫对张和才和那个女人说:“顶住她。”
两人依言一前一后顶住,大夫说一声:“顶好了。”一拽一托, 给李敛接上了胳膊。
李敛疼得闷哼一声,细细哼声顺着耳蜗飘进张和才心里,狠狠剜下他心头一块肉来。他咬着唇深吸气, 两眼朝天看,不肯让自己显得太软弱了。
接完胳膊大夫试了几回,道:“扶她趴下,我去烧针。”话落起身出去,后门一开一合,屋子里静下来。
给李敛把前襟套上,张和才扶着膝盖站起来,打了盆清水端来给李敛擦脸。他脚跛了,一来一回,一盆水洒成半盆。
放下盆,张和才跪在李敛身边,将她面孔侧朝自己,慢慢擦她脸上的血。屋中灯光不算亮,方才砸破的屋顶大敞着,漏下几缕星光。
擦完了一边,他把李敛的面孔轻轻转过去,自己起身顺着脚端绕行,跪下擦另一半。他伺候李敛,那红衣女人便环手靠墙立着,面无表情地看。
后门一响,大夫走进来,手里握着一只鹿皮卷子,身后跟了两个大汉,还有一个学徒模样的少女,三人抬着一只火盆。
七手八脚把东西安置好,老大夫挥挥手说道:“行针不留人,都出去。”他特别指了下张和才,“你也是。”
张和才张嘴要争辩,红衣女人走上前来把他拽起身,朝大夫点了点头,半搀半拖地带他出去。
张和才一只脚跛了,拗不过女人,被拽着出去了。几人刚进到院子里,屋中就传来李敛撕心裂肺地嚎叫,声音仿佛一只缓慢受刑的囚鸦。
张和才死命挣脱,转身就要往回冲,女人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朝后一带,把他按在天井坐下,那力道似有千斤重。张和才大力挣扎,两手向上伸去抓她的脸,掐她的脖子。他下了狠劲,感到女人脖颈上勃勃的脉动,那是现在的李敛所没有的生命力。
他尖啸般地吼叫:“滚!滚开!”
两个男子环手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红衣女人也默不作声,她摸索到张和才的手指朝后掰,几乎掰折它,待张和才受不住松开手,她抬起右手,左右开弓狠狠抽了他两个耳光。
张和才被她抽得愣了愣,还要动作,女人抬手又抽了他两个。
张和才终于偃旗息鼓。
“醒了?”
半晌,女人弯下腰看他颓败的脸,在李敛一声惨过一声的嘶嚎中吐出这夜的第一句话。
张和才默然而坐,他弓着背,低着脸,头发从发髻中蓬乱地露出些许,轻易地衰老。
女人按着他肩膀又停了一会,放开手,也坐到他旁边。
她展开腿,靴跟蹬着地上青砖,环手不知看在何处。旁侧两个男子放下心走开,不多时又招呼一人,三人飞檐而上,去补医馆瓦上的大洞。
片刻后,李敛的哀嚎渐弱下去,慢慢没了声息。
张和才不知那是好是坏,他不敢去想。
他突然想起一件不相干的事。以前碰到大事他总爱念佛,嘴上念叨,心里也念叨。可这回和李敛一块出事,他一个字都没念,根本都没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