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此处,我流下两行泪来,怕人见到,忙足下虚踏几步,飞到树上。我正是伤心之时,身旁树梢一低,竟多了个人。我拿泪眼望定,不是连欢还能是谁。
他立在树梢,抱剑而言:“我今日去看你,听照顾你那下人说,你脱去仙蜕,神功已成,如今已追风赶月而去。我还以为你成仙了呢。”
“就算成仙了。”我泪未全干,却又笑道,“兄弟还在凡间,我会忍不住下凡的。”
他嘴角撇了撇,连笑也吝啬,不与我一个欢颜。
我苦笑道:“忘了你说过,我笑着难看,不笑反倒好看。”
他嘴唇嗫嚅一下,说道:“凡人笑皆难看。不过人是为了快活事而笑,因此只顾得了那快活,看不见那难看。”
听他这话,满是禅机,我却千头万绪,没空参禅。这时赛昊飞差人来叫,那小厮站在门前,双手拢住,大喊道:“连少侠!用饭啦!”
连欢听了,淡淡道:“一齐下去罢。我们有些日子没一起用饭了。”
我便随他而去。
第25章 搜光明九重真莲 一
日子便这么过着,除了师父的疯病时好时坏,其他的事,既谈不上快活,也谈不上痛苦。尚记得我封侯那日,手中把玩的莲子被小厮扔到池水淤泥之中。如今到了六月,那池中竟然发起了几片莲叶,一株莲花。可惜小厮不会料理,那莲花长势不好,尚未绽放便已枯死。我看着心中甚是哀伤,可这天地之事,也不是我一个侯爷能左右的。
那日我在丽友派门前坐着,见得一行人远远走来。他们走到门前,对我说道:“兄台,我们远道而来,路上走得太热,可否借口水喝?”
我说:“你们进来,屋里有水,坐着歇息一下。”
一行人连连道谢,进得门来,我又与茶喝,又与凳坐。他们歇了半晌才缓过神来,对我说:“这天气酷烈,晒得人命快丢了。幸而有兄台你这门户,否则我们非渴死了不可。”
我奇道:“你们这是要去何处?”
为首的一个说:“我们听说那万寿塔这几日做了水陆道场,又开坛说法,好大的阵仗。正好又无事做,便几人约来一路游山玩水,顺便听法。”
我说:“我住得离那万寿塔如此之近,倒不曾去过,实在惭愧。
那人道:“兄台你却不知,那万寿塔自从落成,从未叫外人挨近过。如今要不是为了讲法,恐怕还要藏着掖着,如今江湖都传说,那万寿塔里藏有明教珍宝哪。”几人纷纷道是。
“甚么珍宝,无非是经卷万千。”我笑道,“还有一尊圣物光明鼎——不过常人拿去也并无用处。”
那人怪道:“你说这话,如此熟悉,怎的像你就是明教中人一般。”
我心道,我并非明教中人,实是那明教少主的入幕之宾,第一高手的裙下之臣。但我只淡道:“我离明教那贤劫庄如此之近,知道些皮毛,也不足为奇。”
众人只道也是。
他们歇了一个时辰,又要上路,欲赶在天黑前到达万寿塔。临行前,为首的握住我手道:“萍水相逢,多谢兄台一碗水的恩情。”
我道:“不足挂齿。”
“不知兄弟高姓大名?”
我却像人来疯一般,非要显摆自己那封号,口中只道:“高姓大名谈不上,只是上勿下用,人称勿用之侯。”
那几人听了这话,见了鬼一般,别也不道了,丢盔卸甲,七手八脚翻过山去。
我一头雾水,回到宅中,丫鬟来伺候用饭。我问她道:“那些人听闻我是勿用侯,怎么跑得比见鬼还快?”
那丫鬟伶俐,给我斟了杯酒,又道:“侯爷你有所不知。如今坊间传说你已成仙,那群人喝了你的水,坐了你的凳子,以为是误入神仙住所,害怕回到人间,早已沧海桑田。”
我恍然,哭笑不得。
这夜我吃过了饭,枯坐无趣,心想出去走走,胡走乱走,便走到了贤劫庄外。我见庄口聚了十几人,握剑拿刀,便过去问:“发生何事?怎的剑拔弩张?”
为首的小子认得我,过来拱一拱手,说道:“侯爷,方才少主开坛说法,叫我们把守万寿塔。巡逻时却见有贼人在塔旁出没,我们连忙追击,竟然追回了庄里。我看这是出了内鬼了。”
我说:“莫急,你说说那内鬼甚么打扮?我也追去。”
小子恭维道:“侯爷轻功独步天下,侯爷一来,我们倒歇着了——那内鬼身着夜行衣,身量瘦高,被我伤了肋下,如今想必正藏身庄中。”
“好。”我道,“我去搜查一番。”
第26章 搜光明九重真莲 二
见我一来,小子们恭敬让路,我进了贤劫庄,一个跟头翻到墙头上,速速绕了庄内一圈,也不见有鬼祟之人。直到行到别苑,我听得气喘难持之声,忙走了过去,只见是连欢靠在庭中石桌上。他身着一身夜行黑衣,捂住肋下,口唇苍白,正吁吁气喘,痛难自持。
我阵脚大乱,急忙飞下墙头过去扶他,又问:“那小子对我说伤了内鬼——又怎会是你?!”
他乜了我一眼,神态怏怏,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我动用耳力,听得那群教众正往这边搜来,便强搂起他道:“不行,你呆在此处会被他们发现,随我走罢。”
若是过去的我,连欢必然挣脱;但我如今脱胎换骨,神力无穷,只消一揽一纵,飞踏几步,便将他带回宅中。
避开丫鬟小厮,我将连欢放到榻上,拨开他手,见得他肋间伤可见骨,浑身却没有一点血污。正如林间初遇,他心口中箭,却没流出一点血。
我想他功力难测,许是不用我救治,于是只跪在榻边,握住他一只手道:“万寿塔这两天不是开坛讲法么?你穿夜行衣去作甚?还被教众污蔑是内鬼,你想做甚么?”
他却不回我话,硬抽回手,宁愿面壁,也不愿面对我。我见他裹着一身夜行衣侧躺,肩癯腰瘦,痛极时微微发抖,实在可怜。我忍不住带了哭腔:“对我说又能怎么?我难道不对你好么?你对赛昊飞就亲亲热热,对我就敬之千里——”
我话到一半,他猛然转身,哑着嗓子说:“你追问这许多做甚么——我是去偷那光明鼎去了!”
“光明鼎乃是明教圣物。”我冷汗在背,“你偷它做甚!”
连欢坐起身来,鬓青面素,乌发苍乱。他扯起一边嘴角厉道:“你真想知道?”
我斩钉截铁道:“我真想知道!”
“好,好,那我便告诉你。”他挣起身来,对我怪笑道,“我不是凡人。”
“啊?”我疑道。
“我不是凡人,本是夜郎国回首山重来洞中一株白莲。那年和尚无欢来到山间,洞中圆寂,化缘钵中剩有几颗莲子未食,冬去春来,竟发成一朵白莲。又过一百八十年,我才化成人身,游历名山大川。阅的是铅皮经卷,饮的是金壶铜浆,观的是海屋添筹……这才有我如今这武功盖世。”他咬着薄唇,一词一句,掷地有声,那一张瓜子形状面庞颜色散尽,苍白如莲,叫人不得不信。
我并非不信,却又不敢相信,左右互搏间,嘴里憋出一句:“欢弟倒是说得好志怪。”
“并非志怪。”他道,“不信你看。”说着便指向窗外。窗外是我那一池淤泥,几片莲叶,以及一朵未发即死的莲花。谁知他手一挥,那池死水竟然蓦地焕发生机,登时发芽,抽条,开出花来。一池莲花登时繁繁重重,每一朵都是白如新雪,可谓不染纤尘,冰肌玉骨。其中有一朵在中央,生得最高,最大,我定睛一看,竟是佛经中所说的九重莲华。
第27章 搜光明九重真莲 三
“原来如此……”我喃喃道,“你又要那光明鼎做甚么?”
“我生于钵中,本来根基不稳,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与昊哥双修,自是让我多借了一段寿命——”他望着虚空,怔怔出神,“可前些日子一场地动,害我容身之钵裂碎。眼下双修已然无用,若要自救,只得去取那阳中至圣光明鼎,将莲身重新安顿,这才有再造之功。”
“你既要那圣物。”我道,“为何不直接求昊飞,他必定甚么都与了你。”
“要是凡物,我定求他。”他道,“可我今日潜进那万寿塔正欲取鼎,却见那光明鼎下燃着长明之火,其中血水翻腾,腥气腾腾,竟是煮着,煮着一颗人心。我当即便知他为何把万寿塔重重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