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软温暖的被子底下,谢厌双手死死揪住边角,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布料给扯开,本就苍白脆弱的骨节,更是泛起了青。
这就是武脉被废后,强行调动体内至阴之气的结果,周身经脉,乃至骨头,无一不似被倾轧碾碎般,痛楚难以形容。
先前剑无雪跟个人形暖炉似的一路贴着他,至阳之力在无形间帮他缓解痛楚;现在他独自待着,这份苦便只能自己承受。
而谢厌,向来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那种人;再者,过于依赖旁人,终归不是什么好事。
剑无雪背对谢厌,未曾察觉榻上人的状态。他将洞里的一块青石清理干净后,逐一摆上食材,才对谢厌方才的话进行应答:“在来之前买了那么多排骨与尾骨,你不想吃酱大骨?”
谢厌眼睫颤了颤,声音压得更低:“但你受了伤,不便折腾。”
剑无雪道:“伤口已经愈合。”
如今的坐姿不大舒服,谢厌小心翼翼地换了一种,牵动某根筋脉时,猛地一皱眉,将呼痛尽数吞回去,接着似若无事般轻轻一哼,做出一副不满剑无雪的回答的语气:“还有内伤。”
隔着火光,剑无雪回头看了谢厌一眼,定定道:“内伤调理一夜便可。”
临行前在集市上采买,剑无雪特地请伙计将肉类食材处理了一番,是以不必亲自动手,将大排剁成小块。
锅里的冰糖用冷油慢慢熬成汁、熬出色泽,再丢入过了一次水的排骨们,与辅料一道翻炒,然后加水,盖上锅盖慢炖。
做完这些,剑无雪到外面就着池水洗手,随后才去谢厌身边。
谢厌念他有伤在身,好心把罗汉榻分了一半给剑无雪,哪知这小混球上手就抱,连声招呼都不打。谢厌后背一颤,将被子捏得更紧。
“入暮山中气象奇特,山顶倒是不如山下冷,为何你抖得如此厉害?”剑无雪不解发问,弹指以结界封住洞口,并在四方摆出暖炉。做完这些,他垂眼看向谢厌,熟料后者竟低下了头,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
剑无雪琢磨出一丝古怪,伸手去捏谢厌手指,却遭生硬躲开。
这令剑无雪心中更是疑惑,当即再度伸手。谢厌依旧不想让剑无雪碰到自己,可无论他怎么躲,人都在剑无雪怀里,几次后,还是让剑无雪捉住了手。
被子边角已变形,而掌心,竟是被谢厌自己掐青了。
“你怎么了,是这山上……”话没讲完,剑无雪自己打断了自己——谢厌的情况,以元力稍加查探,便清楚明了。
谢厌很痛苦,从经脉到筋骨,在颤、在抖、在痛。
为何会这般?为何方才没有这般?稍加思考,剑无雪便想清缘由。他拥紧谢厌,覆掌在这人后心,将至阳之力一点一点渡过去。
谢厌体内的至阴之气溃散得不成样子,在角落瑟瑟颤抖着,就如他怀里的人一般。
青灰色眼眸中微芒闪过,剑无雪敛下眼眸,分外懊恼分外愧疚地说:“是我的错。”
谢厌浑身都是冷汗,痛楚被慢慢缓解开去,才逐渐放松身体;又微微前倾,将下颌抵在剑无雪肩上,轻笑道:“这不怪你,本就是我自己的主意。”
“是我境界不够,武艺不精,才令你至此。”剑无雪道。
“不怪你的,若我独自一人来闯这入暮山,受到的痛,何止此时百倍。”谢厌又是一声笑,很轻很凉。
剑无雪指尖微颤,联想到之前谢厌的行为,忽然灵光一闪:“你先前打算服那青色小瓶子里的药。所以,你这话指的是药效过后的反噬?”
“小混球,你为什么这么聪明?”谢厌整个人挂在剑无雪身上,懒洋洋说着,边抬起手来。
掌心摊开朝着自己,目之所及,尽是细碎纹路。他视线掠过这些纹路,接着手腕一转,翻过手背。
火光在墙上照出一道手影,那影子不断变化,时而似雁,时而似兔,时而似孔雀。过了一会儿,手的主人玩累了,嗖的一声垂下,擦过剑无雪肩膀,落到榻上。
谢厌缓缓眨了下眼,撑着床榻,寸寸地从剑无雪怀里退出去,坐正身体。
霜白的发与乌黑的发纠缠片刻即分,谢厌掀起眼眸,定定望着剑无雪。
火光跳跃,锅中汤正沸,酱香四溢在洞穴中,温暖沁人。而谢厌开口,声音轻得仿佛呢喃细语,风一吹,就散了去。
他说:
“剑无雪啊,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了。”
“你总是这样,会让人原本坚定的心,变得动摇。”
剑无雪回望谢厌,手指微动,慢慢挪过去,扣住对面人十指,道:“那便动摇好了。”
第64章 雪夜诉衷肠
雪夜诉衷肠
四方皆置暖炉, 又有火堆旺盛,入暮山山顶洞穴内, 热得犹如炎夏,而谢厌身披赤红大氅,指尖犹自微凉。
剑无雪的手起先扣着他的手指,倏尔之后,改为了握。
酱大骨的香在洞中徐徐缓缓弥散,醇浓肉香之中, 不难辨出其间花椒、八角、桂皮等香料的味道。剑无雪的厨艺向来是极好的, 殊不知从前乃堂堂剑圣北云岫的他,为何会习得此般技艺。
谢厌嗅着这香, 忽然琢磨出:除了为他取暖外, 剑无雪似乎极少动用体内的至阳之气了。在荒原中战魔族, 在入暮山上闯杀阵,凭的皆是自身如冰雪般透寒的真元。亦不怎么使他教的剑, 倒是用身为北云岫时的招式居多。
这个人, 在悄无声息中, 正由当年他从落凤城春深街上捡到的少年, 朝着曾经凛绝孤寂于昆仑山上的剑圣转变。不过谢厌觉得, 此种变化,虽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却也没什么不好。
等剑无雪彻底变回北云岫, 打开封尘着经年记忆的深匣, 回想起过往种种, 到那时候,如今这份雏鸟情,约莫就烟消云散了。
到那时,面前这个人,便是执剑为平天下不平之事的剑圣,而非跌跌撞撞只为朝他奔来的少年。
思及此,谢厌缓慢地弯了一下眼睛,将手指寸寸地从剑无雪手里抽走,一指架上的锅,道:“我想,你煮骨头的水,恐怕要烧干了。”
“我加的水,足够炖上一个时辰。”剑无雪不甘心地把谢厌的手指抓回去,膝行上前,把人半拥住,“你不许转移话题——不,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会对你好,照顾你,处处护着你。”
他的声音低沉认真,神色坚定,让谢厌不禁想起了磐石。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谢厌觉得自己的心被轻轻挠了一爪子,不痛,倒是痒丝丝的,又有些酸涩。静了半晌,他颇为好奇地问:“为什么是我呢?我只是个废人。”
他说这话时偏了偏头,抬手将一绺不太规矩的发拢到身后。
火光被剑无雪遮了去,昏暗中,谢厌露出的半截脖颈白皙如玉,泛着莹莹微光,瘦长优美的线条擦过视野,渐收于赤色衣领下,令人不住遐想。
剑无雪垂眼紧盯这段美丽诱人的线条,又听得谢厌自嘲般微扬的笑意,终是没按住心中的火,低下头咬了一口。
其实没怎么用力,但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令谢厌不由“嘶”了声,头往后仰。
谢厌骂道:“小崽子,你是狗?”
剑无雪扣住这人的腰不放,蛮横地把他揉进怀里,“你养的狗,姓谢。”
“既然姓谢,还敢咬自己主人?”谢厌挑眉。
“狗急了也跳墙。”剑无雪道。
谢厌不是第一次领教这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口上功夫,歪了歪上半身,按住被剑无雪咬的地方,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你不是废人。”剑无雪拉开谢厌的手,盯着他脖颈那圈浅浅的牙印看了会儿,抬起手,用拇指慢慢摩挲。他的语气也慢,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是谢厌,天底下最好的谢厌。”
谢厌并非第一次被人奉承,但这人的动作暧昧不明,令他无端生出几分紧张。他又翻了个白眼,随后扬起手,打算拍飞这人不检点的爪子。
但下一瞬,听得剑无雪又道:“是我喜欢的谢厌。”
谢厌动作一顿。
喜欢这种事情,自己知晓,与听见对方亲口说出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诚然,谢厌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示爱,但此时此刻,却是头一回,没心生不耐,并当场将人踹走。
这时,剑无雪再度靠近几分,继续道:“谢厌,我喜欢你,想和你成亲的那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