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武皇帝沉吟片刻后点头,又瞥了眼天色,挥手道:“时辰不早,诸位侠士、爱卿且去休息片刻,晚间再做商讨。”
他看上去很累,语气里尽是疲倦;这则消息着实打击士气,在场诸人一一告退。剑无雪思及自己曾经身份,在门口喊住上宫攸。
两人行到僻静处,剑无雪才道:“山长大人,你可曾有过这种感觉:觉得我与从前某个人,长相相似?”
他语气冰冷,随时问句,可语气肯定。
上宫攸与他对视片刻,感慨着叹了口气,流露出被揭穿的尴尬,又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意思,“你都知道了。谢长老告诉你的?”
剑无雪不言,上宫攸犹自点了点头:“你的确与北云岫模样相同,脾气秉性更是一般。你初上太玄山,我便发觉了。
”
“所以你才会让我去落雁湖秘境?”剑无雪问。
上宫攸拖长语调:“有这层原因,却又不只这层原因,更多的,是由于我推测出了你们的命运轨迹,这片山河的未来情形。”
剑无雪又问:“这片山河未来如何?”
上宫攸只说了一个“乱”字。
青灰色眼眸盯紧神都山长霜白鬓发,沉声发问:“哪种乱?”
“星算一术,并不能算清所有情形,又许是我能力不够,只能看见一个‘乱’的模糊表象。”上宫攸语气里透出无奈,表情愈发凝重。
剑无雪却是失了与上宫攸交谈的兴致,垂眸,开始用追踪术寻找谢厌的位置。
他渐渐有些明白,为何谢厌会如此不耐烦星算师。这些人,多半厉害在吹嘘扯淡上,等要他们精确交代内容或真相,便蔫了,什么都说不出来。当下情形,饶是上宫攸只字不提,他亦晓得这天下会乱。
算出谢厌方位,他拔腿就走。
时至酉时,夜色在天幕中泼开,城中炊烟渐起,饭菜的香飘开。剑无雪念及谢厌空着肚子,便加快脚步,朝客舍前行。待到院中,竟见一人表情欢欣,往谢厌房门猛冲去,风掀起他衣摆,整个人就如一张抹布。
这人兴高采烈大喊一声“老大我就知道能在固伦碛遇见你”,随即刹住脚,啪的一声推开那扇只掩上并未反锁的门。
房中情形一览无余——这间房算不得如何宽敞,且中央摆了只浴桶,更显得有些狭窄。浴桶内注了大半热水,白雾袅袅然,谢厌躺在里面,垂着眼眸,不知是假寐还是真睡。
谢厌惯来如雪的肤色被热气蒸得微微泛红,霜发捞出搁在桶外,但零零散散几绺垂在脸侧,被水打湿,且漂且浮,宛如银尾的鱼。
步回风心说大家都是男人,男人之间,别说看见你泡澡了,就算一起泡澡又如何?于他又喊了声“老大”,打算入内,但刚抬脚,却发现自己衣领被扯住,进不是、退不是,脚悬在半空踩不到地。
不及他有所反应,整个人已被丢了出去,飞入空中,又成了块抹布。
视线里,他看见剑无雪闪身入内,砰的一声合上门扉。与此同时,步回风也咚的一声,落到花坛中。
房内,剑无雪沉眸杵在浴桶旁,目光从谢厌光洁的额头往下,一直游移到未着寸缕的身上。这个人向来不介意旁人打量,半点不遮掩。
剑无雪有些生气,却也不敢往更深的地方看去。
过了好一会儿,谢厌才慢吞吞撩起眼皮,掩面打了个呵欠,眼睛半闭半睁,看向剑无雪,问:“你是来喊我吃饭的吗?”
此时此刻,谢厌声音较之往常的清冷,要更软更挪,剑无雪一听,绷起的表情瞬间柔和。
他抓住谢厌的手,将人半抱起来,随后用宽大浴巾把这人包住,偏头在唇角偷偷亲了一下后道:“现下动手做已来不及,我看城里还算热闹,不如出去吃?”
“唔……吃烤羊小排好了。”谢厌由着剑无雪伺候自己,思索片刻,轻声道。
剑无雪自然说好,帮谢厌穿戴整齐,牵起他出去。
但这顿羊小排到底是没吃上,因为两人方踏出客舍,便听得有人来报,说魔族以人质相要挟,令北武让出整片国土,如若不从,一日杀人五百。
第68章 活人变死人
活人变死人
虽说先前已有准备, 但消息传来时,众人的心仍是猛地一跳。各门派掌门长老, 各率军将领, 无论是正在吃饭, 或打算吃饭的, 皆回到府衙正厅, 与皇帝共同商议对策。
谢厌是被剑无雪趁机带过来的,神色不大好, 却也没当着众人的面说什么,在角落寻了张椅子坐好,低头掏出话本。
正厅中诸人忧心如焚,间或有人来回踱步,使得灯架里投下的光时明时灭,让谢厌的阅读体验极其不佳。他眉宇间不耐烦更添几分, 剑无雪倾身过去抽走话本, 牵住他的手, 压低声音哄道:“等商量出了对策, 我便同你去吃羊小排,可好?”
“我自己去更好,谁要同你一道。”谢厌斜乜他一眼, 语气冷淡。
在莽州待了数日, 来之前准备好的、哄谢厌开心的小点心小零食都用光了, 面对此般状况, 剑无雪想不出太好的办法, 只得抓紧谢厌的手不放,生怕他趁自己不注意用传送符溜了。
恰巧沙盘旁两拨人吵架结束,上宫攸轻咳一声,拖长语调道:“诸位觉得,半个时辰前,我与我学院剑无雪侠士提出的对策如何?选出一支精干小队,前往播都城中,将人质悉数救出。如此一来,无论是强攻还是巧袭,皆无后顾之忧。”
半个时辰前,魔族以手上人质要挟北武让出国土,只是一则传闻,一种可能性,如今传闻落实,可能变成了必定,此言一出,反对声四起:
“他们手上握有五万人质,分散在不同区域,仅派一支数人组成的小队,上宫山长,你觉得此计,有几成把握?”
“再者,你们的计划,是魔族答应给我国一定时间考虑为前提。若是他们不答应此条件,从明日起便开始杀人,又怎么办?”
“刘长老所言极是,如此一来,不如迅速进攻,不给魔族杀人时间!”
这是赞同不答应条件,直接宣战的一派;而沙盘另一边,站的则是佯装答应,以此降低魔族戒心,发动奇袭的一派,他们说:
“面对魔族,根本无需讲那些君子礼节,咱们就先答应他,保全了播都城内五万余人性命,再趁其不备下手——魔族叫我们让出脚下土地,就是打的南面资源丰富的主意,这代表什么?这代表他们定会由北南下,咱们在沿线设伏,发动奇袭战,获胜几率并不小!”
直接宣战派的人听后顿时不服,双方争吵再起。
谢厌抬手按上眉心,对剑无雪道:“这群庸才,吵得我脑仁疼。”
“那你觉得该如何?”剑无雪低声问。
谢厌白了剑无雪一眼,唤来耶律追,让耶律追将手中佛珠摘给他。耶律追虽不明所以,倒也照办,接着,便见谢厌手一扬,把佛珠掷了出去。
被盘出包浆、色泽透亮的小叶紫檀手串在灯光虚影里划出一道弧线,稳准狠砸落到沙盘正中,啪的一声,将插在上面的旗帜撞倒。
这一下来得突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随后纷纷循着轨迹,看向谢厌所在的角落。
“都不说话了?”见众人望过来,谢厌将手从剑无雪手里抽出来,目光往场中一扫,眉梢轻挑,手指慢条斯理摩挲过暖炉上镂雕的牡丹花纹,清清冷冷开口。
谢厌坐姿懒散,披赤色缎面的狐裘,说话时脑袋轻轻一偏,下巴尖儿擦过簇拥一圈的雪白毛领,黑白分明的眼眸里透出的不耐烦,在场任何一人都能品出。
有人当场变了脸色,但他左侧立着耶律追,这位是正厅中辈分最高的人,对谢厌却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且那手串显然是耶律追先前盘在手上的,如此一来,没人贸然说什么。
谢厌缓慢弯起眉眼,眸底未染笑意:“既然不说话了,那就都站好了,听我说。”
“那些说直接宣战的,是打算用什么方式作战?出澜渡关时能不被魔族发现吗?攻播都城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吗?如果不能,那魔族将手里的五万人人质推到阵前,要你们踩着他们的尸体过去,你们能狠得下那个心?”
“还有,说佯装答应对方条件,再在路上埋陷阱设伏的。你是能在沿途挖个坑,将所有魔族全部埋进去吗?又或是困住他们所有人?显然是不可能的。那么漏掉的这些魔族,一旦有了机会,便会肆意杀人屠城的魔族,你们打算如何奇袭?你们的人手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