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哎地一声长叹,神色郑重,摇一摇头,“小双,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不该为爱所累。老人长挂嘴边的一句话,天大地大,唯我最大。在这个世上,再没有比吃饭穿衣带娃娃更要紧的事了.......”
“小双.......”
“小双,你手怎么这么烫.......”
我认真听着,却越来越觉得听力像是出了问题,桑姐的声音越来越远,我听到急急的呼唤,“小双。小双.......”
似乎还有婆婆的声音,“这姑娘是害了病了。”
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时而全身冰冷,想寻一处最温暖的躯体依偎过去,时而周身火热,想吃一口最凉最甜的西瓜和软糯的核桃冰糕。
梦里,是吖婆温暖的手,一遍遍拂过我脸庞。
“阿双.......”
是吖婆唤我。
我轻轻唤她,“吖婆,我想吃核桃冰糕了。”
吖婆慈祥富美,生在商贾富贵之家的吖婆,乌发如墨,云髻横就,生逢末世,仍然豁达坚定,“阿双,馋嘴了吧。吖婆做给你吃。”
说完,软软温柔的手叩一叩我的前额。
我喜欢吖婆的手。
我偎过去,再不舍离开。
小花凑过来,湿漉漉的来舔我的手,我急急地想推,又怕蹭掉吖婆的手,只好忍着那股湿热黏腻,百般难受。
吖婆爽朗大笑,“哈哈,我家阿双跟狗儿一般无样,谁给点吃的,就这般巴巴着不走了。”
“吖婆,我才不是小花,我比小花美。”
“嗯,你美,我家阿双生的最美,将来看看什么样的男子,能配得上我家阿双,将来求娶纳待,定要细细认真看好了。”
吖婆说错了,我不是小花,我是她手里的核桃冰糕。有着脆硬外壳,柔软内心。她抚我柔软细发,暖我寒凉小手,将我拉入温暖胸怀,世间一切寂寞孤单都随着她的温柔手,消散泯去,只余柔软富足。
☆、决断
一睁眼,婆婆熬的细白米粥端于眼前。我才知自己在床上浑浑噩噩了四日。四日里高热不退,冷热交替,梦里有温暖的手,有温暖慈祥笑脸,还有小花肉嘟嘟的爪。
我端过粥,细白米粥浓香四溢,我抬眼,凝视婆婆慈祥脸孔,一样的慈眉细目,只是吖婆的眼里更多骄傲宠溺,婆婆的眼里更多怜惜同情。
我一口一口认真喝完粥,拉过婆婆的手,“这些日子辛苦婆婆你了。你真好,跟我外婆一样好。”
“阿双.......”婆婆摇头叹息,复又笑脸相绽,“你看小阿诺生的多好看,额头饱满,耳珠丰硕,将来定是奇男儿。”
我绵笑不语。
桑姐推门,一身明丽旗袍,穿的婀娜生姿。
“桑姐,我好了。谢谢你。”从来极少言谢,曾经跟着许家杰,一切有他打点,何须我言。后来,入住顺德,有银元和法币相抵,想桑姐生意场之人,不做亏本买卖,你索我取,自两不相欠。如今来看,明丽旗袍在身,也能看出她消瘦疼惜是真。
原来并非人情如纸,是我欠她。
想曾经刀尖相抵,如履薄冰日子,许家杰抚我肩背,温柔缱绻说,“这世间人心险恶,世道凉薄,权欲算计不能不时时防之。还好,有你。你我相依,是冰刀恶莽,我也能从容应付。”
当日混沌,不明是理。
今日顿悟,他许家杰所遇皆恶人。
如今,是世道轮转?还是我好运加持?为何我所遇皆是好人。比如桑姐,比如阿婆。
不提许家杰也罢。一提又是伤心事。
桌上陈旧书页,被风翻飞,发黄纸叶,映衬墨黑小楷。原来是南宋谢希孟,一首分别词,道破男欢女爱真相。
双桨浪花平,夹岸青山锁。
你自归家我自归,说着如何过?
我断不思量,你莫思量我。
将你从前与我心,付与他人可!
好一个付与他人可!
多情转薄,一别两宽,再见无期。
我抱起嗷嗷待哺小阿诺。没有爹,又怎样我周衍双从小爹娘全无,跌得下万丈红尘深渊,也踩得起无上锦绣繁华顶端。
☆、认错
昔日曹府黛瓦朱墙,高门如市。
今日曹府朱墙灰瓦,高门紧闭。
我跪于花都曹家公馆大堂走廊冰凉的青石阶上。叩头认错。曾为花都道台声名显赫的曹公,我的外公——铁面凛凛,川纹满布,一身中正青衣长布衫不怒自威,立于大堂正门,问我错在何处?
我磕下长长三道头:
一错少年离家,奔波他乡之时,也不曾出告反面,更不曾想念家族亲人。荣华时,家人皆抛得远远的。落魄时,却返乡求告。
二错年少无知,所依非良人,不以素俭为美,反以奢靡为荣,生活极奢,声誉尽数毁坏。
三错未婚育子,扶老抱幼之时,怎担生活重任,如何对得起去世的爹娘和外婆。
外公命人扶我。
“这就是我走失的衍双姐姐?”温温和和的软软语调,柳眉杏目,长辫子乌黑油亮甩于胸前,原来是一个娇俏活泼的小丫头。
看见我怀中被毯包裹的小人儿时,瞬间瞠目结舌。
“这,这,这.......”
不过片刻,又换了颜色。
“这小娃娃实在是太可爱了,跟我书房的瓷娃娃一般无二。”
在曹府一住三月,慢慢拾起童年岁月。芳华小苑的秋千架还在,只是昔日,满架蔷薇一院香,今日野草满园,荒草疯长。好在是夏季,野花野草相映,虫鸣蜂忙,另一派繁荣景象。曹府人丁不多,外公,舅舅一家,以及一兄二妹。家道中落,人丁稀少,再无往日盛况。这世间的事,也真是怪了。彩云易散琉璃脆,天道忌盈,月满则亏。
我将秋季架一推上天,空空的秋千架迎着清风荡上无穷碧蓝天空。
我慢慢踱步回去。
小阿诺跟小丫头微明越来越熟悉,每天微明早早就来南院,还未进门,就声声清脆,“阿诺,阿诺,姐姐,姐姐.......今天太阳好,我要带阿诺去晒太阳。”
我拍了拍小丫头的肩,“今天不行。听说外公今天有贵客光临,我有一事要求外公,我得带着阿诺去。”
“什么事,这么重要,非要阿诺也去?”微明不解。
“去了,就知道了。”
正厅中间,外公与贵客分坐。这贵客不是别人,正是曹公昔年的得意门生——姜翼枢。小时倒是见过,不过也就一两面。我恭恭敬敬,微微颔首,喊声,“外公。”
再面向姜翼枢,“姜先生。”
姜翼枢诧异,看向外公,“这是?”
不过片刻,似有醒悟,迟疑道,“君镯小姐的女儿.......”
外公点头。
我上前一步,“姜先生跟我母亲很熟?”
姜翼枢不言,神色莫晦。
我脑子一转,微微明了。姜翼枢,母亲,父亲,这不过又是一桩互相追逐,却不知谁辜负了谁的爱情咏叹。
“也不怕姜先生笑话,今天冒昧面见姜先生,实在是有很重要的事相求。”
外公不解,“衍双,什么事,外公怎么不知?”
我慢慢说到,“我知外公您不会答应,您自来都是女儿家出门抛头露面,家族不体。才特来求姜先生,姜先生您现在是执掌花都的一方要员,漕运海运盐务无不经你手,此次也绝不是要有意为难先生徇私枉法,只是替衍双在花都谋一个小小职位。因外公年高七十余,舅舅一家如今也算艰难,长兄常年在外,妹妹们又还小,要抚老育小,我在家闲着终不是长久之计。”
怀中阿诺嗷嗷待哺,哭声洪亮。
外公再不出声。我知外公十分要面子,我说的又句句在理。姜翼枢是他一手栽培扶持的,若今日姜翼枢不答应,这昔日恩师的位置又如何堪坐?
姜翼枢思考片刻,便爽身应下,“这个不难办,既然衍双小姐开口,我定当不遗余力。老师放心。”
☆、江湖
姜先生为我谋得的是花都市政会办厅的一个普通职员的位置。他的意思是薪水还可以,公事也不至于太繁杂。他说我聪慧伶俐,一定能胜任。我谢他知遇之恩,谨记于心。
他笑笑,“你比你母亲更开朗。”
我也笑,“我对母亲的印象并不深,家人忌讳谈论她,以后有时间还望姜先生多讲讲我母亲的事。”
他眼中凄色一闪,瞬间复叹到,“不说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