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下课她就会惊醒,被迫的。
论小孩,尤其是组团的小孩最喜欢欺负的对象是谁,当然是不组团的孤立的小孩。聂云卿很显然就属于此。
一般新来的都会想方设法找一个团寻求庇护,聂云卿偏偏独来独往,当然这也是他的优势——
未来朝堂上,朋党之人何其多,他的不结党恰恰是皇帝重用他的理由。
可惜目前他只是个孩子,别人怎么欺负他都得受着。
聂云卿已经连续几天在饭里吃到沙子了,回头一看,几个同窗在那呲牙咧嘴。
他又低头默默地吃饭。
孟晚流看得心疼,这都什么玩意,难怪聂云卿后来黑化,绝对跟这些人有关!
“别吃了,走,出去搓一顿。”孟晚流忿忿道。
“师父不难过,我……”
“你在跟谁说话呢?”孩童尚未变声的童音因为过于用力,听起来像指甲挠墙一样尖锐。
“你果然每天是在跟鬼说话!”另一个惊恐得声音颤抖。
聂云卿合上饭盒看他们,眸子里一团黑色火焰灼灼燃烧,吓得他们落荒而逃。
“怎么了?”孟晚流还没搞清楚变故。
“没什么。师父,请问搓一顿是何意?”聂云卿转移话题。
“搓一顿啊,就是……”孟晚流喋喋不休地解释,却不知她的好徒弟一个字都没听。
聂云卿在想他们说的话。和鬼说话,和……鬼,说话。
其实也没说错啊,没有形体,寄居玉中,不是鬼就是妖魔。
可他并不害怕,有时候人比鬼更可怕。
如果能做到自己想要的,与鬼谋皮又怎样呢?
聂云卿与鬼同住一屋的传闻很快就传开了,同窗见他都像见着一股鬼气,夫子授课时也不自觉地离远了讲。
聂云卿也有察觉,所以他听课越来越少,常常自己读书习字。
学堂书很多,看管的是位老者,这位老者从没阻拦过他,因为他没做过让他为难的事。
就这么学着,等到夫子测试时,他竟然没觉得有任何难度。
别人还在冥思苦想文该如何立意,他已经落笔写了,等别人写到一半时,他收拾好笔墨,吹干墨迹未干的生宣交卷离开。
夫子:?
再看看上面的字,比起在座的已不逊色。
第8章 鬼才
“崔兄,你看看这甘南的好风光,真是不错啊,不如作诗一首聊表心意?”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那人略一思忖,就开始吟哦:“甘南好,风物未曾谙。花送柳拂青杏小……”
一首一首诗词流水一般接踵而至,质量却不像水,宽大的街巷很快就被闻声前来的读书人挤满。
等他停下,围绕他的人一个个都禁不住夸奖。
“妙哉妙哉,如此诗才,令人景仰。”
“这位兄台当真是好诗性!”
那人沉浸在夸夸模式,感觉下一刻就欲乘风归去,目光扫过别人眼里的崇拜和欣赏,分外满意。
“过奖过奖。”他故作淡然地谦虚着,余光忽然瞟到一个拨过人群想要离开的人,顿时不能忍。
“这位兄台,敢问你匆匆离去所为何事?”
刷的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布衣少年的身上。
少年正在回家的路上,原本宽大的街巷被人墙堵住,出于无奈他只能艰难地跋涉。
莫名其妙被喊,他只能停下脚步,与人群的焦点对视。
“时日不早,归家。”少年言简意赅。
那位颇具诗才的人一时无言以对。他无限美妙的遐想就这么被戳破了,偏偏对方毫无所觉,毫无情调。
“归家路上,你可曾见奇趣之事?”那人继续给台阶下。
“略见一二。稚儿三四,残铺五六,寥落七八,当街乱人道者,九十。”少年语气淡淡,平白让人听出嘲讽意味。
就差直说:各位,你们挡道了。
一时间吟诗的围观的人人面红耳赤。合着他们一直在做的不是品味风雅,而是在乱人道?
再一看,少年不过十二三岁,一双丹凤眼冷静清晰,眼尾向鬓边扫去,近乎锋利的艳。唇却一线轻红,柔软得像朵颤巍巍谢却枝头的花。
真是……妖气横生。
美人无分性别,也无分年龄。前一秒还怒发冲冠的人们登时熄了火,甚至想作首赞美诗。
“哗众取宠,强装清高。”这位有才青年忿忿评价。
“世人为衣辛苦,为食奔忙,终日潦倒,无有人怜。而汝脸皮不顾,有家不回,卖弄辞藻,无病呻吟。”少年一段话说的又快又狠。
“你欺人太甚!”青年捋起袖子就要上前,被人架着动不了。
少年目含嘲讽地看他一眼,径自离去。
“这甘南倒有几分意思,少年鬼才名不虚传。”
“鬼才,真正哗众取宠的人不就是他?”
“这倒是。”
远处阁楼有一段简短的对话,无人注意。
聂云卿照常推开家门,对着空气说:“今日又得一问,为何书里说,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想娶亲了?”少女调侃,“才十二呢,怎么就……哦,是我想错了,封建时期娶亲都很早。”
冷静的少年难得脸红,“没有的事,师父不要瞎说。”
“哦,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了。”少女的玩笑也就维持了一句话,又回到了克制中。
是了,又是这样。聂云卿眼神莫名一暗,若无其事地给师父一揖,就开始去屋边种菜了。
没错,种菜。师父说所学不患多,掌握越多才能有更多选择。他深以为然。
孟晚流的真实想法是怕哪天她不在了,他被追杀到生活不能自理,所以还是早点培养吧。
现在孟晚流已经很少和他同去学堂了。聂云卿入住没多久,就有人试图窥探和搞破坏。每每他回到家,整洁的屋子都像经历了一场浩劫。
自从孟晚流亲自坐镇,就再也没人能踏进屋子一步。
聂云卿回头看看屋内的玉,色泽有些黯淡,他记得最开始是明润的,不知何时有了变化。
不过黯淡也没关系。
他蹲下身料理菜蔬,将多余的杂草拔掉,虫蚀的叶片摘除,施好肥,转而去另一片更为湿润的土壤施肥。
这片土壤种的是不知名的花草,实行放养政策的孟晚流没管,但远近邻居都知道那是断肠草。
有一次,一个孩子贪玩跑到他院子破坏花草,无意被断肠草割伤,险些命都没了,自此没人敢来。
用一株毒草化解莫须有的欺侮,他觉得很值。
入夜,聂云卿又开始练字。十二岁的少年字已经写的很好,虽然未成风骨,但已将同龄人远远甩在身后。
聂云卿学习一向认真,且尊师重道。
孟晚流想到他后来中进士,固然有颜值的原因,但是排除他个人的努力是十分不厚道的。燕书只记载了他做了什么,却没记载他是怎么做,又是怀着什么心情做的。
就像上面只写了他自幼姿容甚美,就会给她暗示,他就是因为这个考中进士的。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在外人面前他并不展露太多才能,孟晚流作为他的师父却知道四书五经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还看了很多她给他指定的杂书,天文地理自然科学都有。
这是一个智商高还努力的学习机器,放在现代,那绝对是老师们心尖上的学霸。
而对于她来说,这是她的徒弟,也是她的弟弟。这是在她生命里唯一会用仰慕眼光看她的人,是会每天与她谈起课业的人,是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
一张轻飘飘的纸,要怎么负载一个人沉甸甸的一生?
“小木耳,为师给你讲个故事罢。”孟晚流收回思绪,唤道。
聂云卿从极端地专注中惊醒,迷惘地看过去,眼神渐渐清晰。随后他烧水洗漱,躺上床盖好被子。
孟晚流清清嗓子,开始讲起西游记:“上回说到唐僧被白骨精捉走了,今天便讲讲后头的事。那孙悟空抓耳挠腮,想去……”
她讲了很多个夜晚的故事了。
起因是聂云卿一旦练字就很专注,后来越睡越晚,有一次她迷迷糊糊地睡了,等醒来,窗外都有些亮光了,屋内的烛火还没灭。小朋友怎么能熬夜呢?于是每到晚上十点,她就会给他讲故事,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招效果出奇的好。他时常听着她的故事睡着,睡得很沉。唯一的缺陷是孟晚流快没故事讲了,她记得的故事本就有限,经年累月地讲,总有被掏空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