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山无动于衷。
他心乱了。
师父向最痛恨的大奸臣低头了。
自己想着为国除奸,却成了太后的眼中钉。
而王钦若呢……这个他早就认定的大恶人,纯黑的形象好像也透出点光亮来。
并不是因为他在太后面前说了几句好话,而是他见孙山不语,旁若无人地继续滔滔不绝起来:
“行了行了,别在那摆一副正邪不两立的样子。老夫这个奸臣,真有那么罪大恶极吗?我是残害了哪位忠良的性命?还是让我皇宋丧权辱国,失了土地城池?不就是个天书吗!你以为我不去做,先帝就能老老实实地勤政治国?要没有我王钦若顶上去做这个奸臣,大宋就多了一位昏君!明白吗?你们只知道我劝他泰山封禅,恨我劳民伤财。可你们谁知道,他本来是想去蓬莱的!是想去寻海外仙山的!造那些假祥瑞,还不是为了把他留在皇宫里?难道比起伪造祥瑞送入京中,你们更愿意看到天子出游,巡幸各地吗?我为了保他名望,宁可自己背上骂名,我才是忠臣啊!!”
王钦若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到了几近疯狂的程度。
孙山一时不知所措,不知该不该劝阻。
此时从门外闪进一个中年人,样貌和王钦若有些相仿。孙山猜测,应该是王钦若之子。
那人劝了王钦若几句,随即就转过身来,对孙山郑重施礼道:
“在下王从益,家父近日心情有些不佳,让贵客受惊了。不如贵客先行离去,过几天再重新登门可好?”
这当然好了!如此莫名其妙的会谈,孙山正期望能早点结束。
逃也似地离开了王钦若的府邸,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孙山再回过头来向王府张望,心中根本生不出半点成就感。
或许这一次扳倒了王钦若,其意义,就只是一次试验而已。
历史可以被更改,确认了此事之后,陈庭柳一定会带来更多的变化。那么孙山的折腾,也一定会持续下去。
王钦若改变了太后的想法,把他们留在京城附近,或许还真是提供了一个巨大的便利呢。
可是和想象中的不同,对于未来,孙山忽然产生了一些恐慌。
比如王钦若,在这之前,陈庭柳对他的未来心中有数。可是今日之后,辞了相的王钦若,那个显露出些许疯狂的王钦若,又会做些什么呢?陈庭柳也无法预知了。
不止如此,牵扯到此事当中的钱惟演,夏竦,薛奎,甚至李咨,他们的命运,大概也会或多或少地生出些变化来吧。
对这些变化,他和陈庭柳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孙山在夜色中连连摇头,找不到一个答案。就像王钦若为何会突然辞相,为何一查到夏竦,他就立刻丢盔弃甲……他也没来得及问出个答案。这一趟王府之行,似乎没有按照任何一方的意愿完成啊。
月亮露出了头,孙山也敲打着自己的头,喃喃自语:
“今天这个表现,回去讲出来,一定会被她笑话的吧……”
启程回乡
王钦若的第三封辞章,太后准了。
其实对二次为相的老臣而言,这么快就同意,已经近乎侮辱了。
不过王钦若的恶名摆在那,朝野上下有志一同,都盼着他赶紧滚蛋。这依依不舍的戏码再演下去,也只能让观者反胃而已。
虽然礼仪上没做全,但太后也给了王钦若足够的封赏,不但封了冀国公,还给其子王从益补了一个进士及第。而调令则是出知江宁府,和他复相前的职位一样。那里繁华安泰,气候宜人,下属又都是王钦若的故旧,也算是优待老臣了。
朝中原本两位宰相,去了一位,太后却也无意补足,暂时让王曾独相。两府之中也没有做什么调整,看来是要求稳。
至于真宗皇帝的身后事怎么办……呵呵,反正该有的仪式一样都不会少,只是少了个王钦若而已。刘娥已经尽力去保过王钦若了,就是日后到了九泉之下,在真宗面前也是可以理直气壮的。
他自己身上不干净,又是主动辞相,怪谁啊?
太后肯定不背这个锅,孙山估计,这个责任,他和王钦若各自分到了一半。
因为太后接受王钦若辞相的当日,还让罗崇勋给孙山传了一道口谕,让他回乡尽孝,若无他事,则秋后再入京。
太后亲自催着回家,这份恩荣,莫说今科进士了,自大宋立国以来,孙山都得算是独一份了吧!
而有了太后这道旨意,回乡的事也就无需再纠结,遵旨而行,硬着头皮去吧。
孙山和陈庭柳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而蝶儿那丫头虽不情愿,却也没得选择,只能开始打点行装,准备离京了。
“柳娘子,你们走了,我怎么办啊?难道留在这守着个空院子?”
这段时间里,杨怀信已经开始和陈庭柳学军姿队列,甚至还按她定下的规矩整理内务,叠什么豆腐块。几天下来,他还真觉得自己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再加上陈庭柳偷偷向他透露了所谓孙武子梦中授艺的秘密,杨怀信不止深信不疑,还把这位小娘子当成了导师一样的存在。
武人可能就是这么单纯吧,他看到了你有真本事,便会选择相信,而且低头就学。眼下他正学到关键处,陈庭柳却要离京。杨怀信怎么可能舍得?
“你别急,虽然不能带你离京,但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事情了。整个前院给你腾出来,你可以去案戏坊的慈幼庄里选几个孩子过来,给他们军训。军姿队列内务,就练这些,钱去案戏坊那拿,我已经跟陈伯父说好了。你记住了,训练的时候必须要严,但是训练之余,一定要安排好他们的吃穿住宿,不能有丝毫慢待,明白了吗?”
“明白!”
杨怀信下意识地打了个立正,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尚有疑惑。
“可是柳娘子,训练小孩子有什么用处啊?”
“你就当是为了验证兵圣的训练之法吧,我也明白召集青壮训练不妥,有豢养私兵的嫌疑,所以拿小孩子来操练,总不会有人能说三道四了吧?”
这个理由,杨怀信接受了,孙山却有些不能理解。
“练兵的法子不是后世现成的吗?哪还需要验证……你训练那些孩子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呀?”
陈庭柳则是俏皮地笑了一个,先故作高深,然后又摇头自嘲道:
“其实也没什么切实的目的,算是布下一颗闲子吧。反正奋斗在汴梁城这种风暴中心一般的地方,总要积累点自己的力量吧?未必是军事力量,至少有些能帮咱们打探消息,传递情报的人。我觉得孩子们做这个最合适了,就先操练起来咯!”
“你……希望在汴梁城里长住?”
孙山听出了陈庭柳的话外之意。
其实若要他自己来选,孙山宁可像王钦若一样外放州郡,远离京城,跟陈庭柳踏踏实实地过日子。而不是留在汴梁城里折腾,招惹一个又一个权势滔天的人,过着紧张刺激,提心吊胆的生活。
不过他也知道,陈庭柳一个未来之人,在王钦若辞相之后,一下子变得干劲满满,想要做点什么来改变历史!
孙山也曾经是干劲满满,硬着头皮去撞奸相。结果呢?成功是成功了,却因此沦为太后的眼中钉,还被赶出京城……有点心凉啊!
而陈庭柳却扬起眉毛,斩钉截铁地说道:
“当然!不管有没有王钦若相助,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咱们留在京城!这里是大宋的心脏,所有的改变,都该从这里开始!”
陈庭柳豪气干云,而且她说出口的话,说不定真的可以做到。
只不过,不是这一次。
离京回乡,是一趟不得不走的旅程。
陈庭柳那边把案戏生意都安排好,就没什么牵挂了。而孙山呢,还惦记着春雀姐姐。
虽然王钦若也一并离京,而且并未表现出报复的意图。但毕竟,郑桐那个地痞无赖就在姐姐家门口晃悠。走了王钦若,他既失了靠山,却也没了束缚。万一脑子发热心发黑,闹出点什么事情来,春雀姐姐还真的有可能吃大亏。
孙山本想把姐姐一并带回乡,可是春雀不肯,说回去了就再也出不来了。她喜欢汴梁城里的生活,不愿再回乡下。
好吧,又是一个要在汴梁城里长住的女子。
孙山劝不动,只好找人托付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