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她第一次见他——他在摊前选定了簪花,却对她遗落在地的绢帕全然不见地走开时……一模一样……
仲夏七月,日子长了,连花也多了。
陈渭终于打发走了周亚臣一行人,浮生偷得半日闲,十四年故地重游——他坐在荷风四面亭的亭央,静静地望着四面无边无际的荷花。
明玉进来时,他正巧转过身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便咧开嘴笑起来,“我以为你还要多躺一会儿。”
她回以他一笑,却并没有几分喜悦的模样。
湖色的裙摆逶迤在地,她在亭中央的石凳上坐下,“我以为你还是想见见阿碌的。”
他笑得有几分漫不经心,“见是想见的,早时我也悄悄瞧见过了——”
她颔首一笑,也并不指明这其间的差别,只默默地将一个漆黑的木匣递到他面前。
陈渭明显地一愣,而只是刹那,他的眼中便涌起熟悉的怀念,他笑着抚摸过匣子光滑的漆面,“你还留着啊,也是……你这个人,向来什么都不舍得丢下……”
明玉挑眉看他,“说声谢谢能要了你的命吗?”
他笑,“不能,但不能跟你说。跟你说,多见外不是吗?”
她被他逗笑,只默默将眼底的涩意逼回,“命只有一条,歪理却这么多。”
他煞有介事地将匣子收到袖中,“那是自然。”
说完,他重新抬起头来。
湖心清幽独僻,荷风从四面而来,他们相视一笑。
他略整了下衣袖,重新坐好,“有件事我瞒了你十四年——十四年前,我就想,终有一日,我一定要回来,亲口告诉你……”
她的笑意顿时敛去,只道:“什么?”
他颔首一笑,只从袖中掏出一个半旧的香囊来,“十四年前——就在先帝崩前的两三日,也曾让人秘宣我入宫……”
他将香囊递到她手中,“他将这个交给了我,要我以陈家的宗族起誓,对你,永不背叛——”
明玉的手一颤,她捏着香囊的收口,慢慢地倒出里面的半块令牌来……
粗糙的花纹摩擦在掌心,豆大的泪水忽然如断线的珍珠般簌簌而落,明玉低下头,听他温柔而抚慰的声音继续道:“他要我起誓,若今上不仁,便用这半块令牌号令禁军与所有暗卫,易主……”
他轻轻抱住她颤抖的肩膀,“他甚至准备了传位给燕王的遗诏……
“晏平,他从未要将你作弃子……”
而此时,正有少年人踌躇地站在府门前的台阶下,微微仰起的头,似怯,又似羞。
终章
香茗的热气缓缓在厅内飘开,日光映在铜制的香案上,刺得人险些睁不开眼。
明玉颔首将茶盏托在掌心,“或许,你们需要我回避一下。”
陈渭立刻面朝前方开口:“我走的时候他还是个小鬼,跟在你后面叫玉姐姐,现在回来,都叫你嫂子了——”
陈碌一滞。
明玉却依旧面不改色,掌心的茶水,温热的温度正刚刚好。
“也没正经叫过几次。”
陈渭笑了一下,“虽然知道我弟弟长大一定会是个愣头青,但真的见到……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陈碌脸腾地涨红,“愣——”
一边的周易以茶掩面,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陈渭笑容不变,“我走时,有拜托晏平要好好照顾你——”陈碌的眼色一变,而他接着道:“却偏偏忘了要拜托你,也要好好照顾你玉姐姐。”
指尖一动,明玉侧头看向他。
而他,却只是看着面前面色骤然沉静下来的陈碌。
空气有一瞬间诡异的安静,就好似时间的齿轮忽然卡断了一节。
“虽然血缘上是你的兄长,其实却没有什么资格来责问你。”他的声音低下来,“何况,我知道——你那样,还多半是为着我——”
陈碌猛地抬头:“不是的——”
他对他笑了笑,“无论如何,我欠你一声抱歉……抱歉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你,抱歉让你从小就独自承担着家族荣光这些虚无缥缈却重于泰山的东西……”
他的眼眶红了红,却再次低下了头,“……小时候不觉得,八年——哥,我们只在一起生活了八年……连之后回忆起来,都没什么画面的八年……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
“可是,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还停在那里,固执地不知道等着什么……所有人都往前走了,包括嫂……”
他缓缓抬起眼来,眼底的光浮浮沉沉,却终于开口:“玉姐姐,对不起……”
掌心的茶似已凉了,可映在瓷器上的温度却还熨在掌心……
明玉垂下眼,唇角却不仅抿起笑意。
“嗯。”
海风扬起额前的碎发,烟青的衣袖彷如乘风欲去的流云。
远处的三桅船已经扬起桅帆,明玉收回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在眼前人的身上,“这真不是你们联起手来哄我的吗?”
陈渭挑眉,“海外回来的使团,途中遇见了位医术高超,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或许能解浮生散的毒,这难道不是你来告诉我的吗?”
明玉眯了眯眼,又转而看向一侧的萧启,后者立刻摆手,“使团入宫回话时,阿姐也在,就算想要串供,也没有时间啊。”
薛行简一笑,借袍袖的遮掩握住她的手。
他没有说一个字,但掌心的温度瞬间包围了她的手背,彷如最坚实的铠甲,瞬间驱散了一切怀疑。
“老爹。”一边始终沉默着的少年忽然开口。
陈鱼以不符其年龄的沉静,静静看着他的父亲。
陈渭咧嘴一笑,当头给了他个暴栗,“几年不见,你倒是更会装深沉了。”
陈鱼却没有笑,只是仍然定定看着他,就好似要尽力地将他的模样记在记忆里一般。
他笑容不变:“要听姑姑的话,不要乱爬女人的床。”
陈鱼面不改色:“知道了,你说过很多次了。”
“呜——呜——”沉郁的号角声在身后的风中响起,众人都不由向那海天相交的地方一望——
陈渭笑着回过头来,“那——”
“无论如何,”她认真地打断他,“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回来。”
哪怕是最坏的结果,我也绝不要什么活在世外桃源的谎言。
他眼底的光也沉下来,却在最后,仍然对她洒然一笑:“好,我答应你。”
海风撩起他的发带,他笑着转身离去——就好似十四年前那个夜晚,他站在公主府的屋檐下。
“我答应你。”
然后缓缓转身,单薄的身影迅速消溶在苍茫的夜色里。
桅船已经收锚,风帆都已鼓满,天地苍茫间,这艘巨船,也将很快消失在无边的大海中。
“阿姐——”
明玉止住他,“做这个决定,不是不信你,而是我自己的私心。”
萧启一愣,“那老师——”
半片树影落在她的脸上,明玉垂下眼微笑,“这是最好的安排。”
言罢,她从案后起身,缓缓向宫门走去,“叮嘱的话都不知道说了多少,这次就不再说了。”
她跨过高高的枕木,马车边,薛行简一身朱色的官服。
视线默默交汇,她颔首一笑,掌心搭在他递过来的手上,踩着矮凳踏上马车。
软帘在眼前落下,他的手也消失在帘后。
没有告别,骏马长嘶之后,车轮缓缓转动——
她将手抚在胸口,没有告别,也没有约定——昨夜抵死缠绵,今朝无言送别。
“咳咳——”
寒碧将茶水奉到她面前,“何必这般着急,婢子刚才瞧着,都替薛大人心疼得慌。”
她敛眉低笑,却并不答她的话,“金陵……这么多年了,自我得了这块封地,还未曾亲眼见过……”
寒碧不由收声,仲夏的风趁机溜进车帘,不轻不重地拂动人的掌心。
明玉将车帘卷起,风声更显。
鬓边的长发被撩动,放眼望去,马车已经快步驶出两侧单调的朱红高墙,缤纷的花影树影从窗外映进来,明玉靠在车壁,任一切都映在眼底。
熙元十五年,仲春。
金陵城的桃花早已开得将尽,街巷阡陌之间已基本只剩浓绿的柳荫。
而这一切景象在城外的寒山寺,却又是另一番姿态。
不仅粉嫩的桃花初初绽放,群英漫山,寺中的西南角,还栽着一棵,早在立寺之前便已存在的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