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没保住,但大人还活着。”他替她说完。
明玉一静。
不远处的竹帘无风而动,薛行简握住她的手。
“婉——”
他的呼吸一窒,唇上蓦地一软,她突然倾身吻住他。
他轻轻搂住她,她的身体似在微微颤抖,而吻他的动作却决然到勇敢。
这一刻,日月仿佛都暗了下来。
缠绵佳人影,红烛昏罗帐。
衣裾交叠,发丝倾泻,他与她倒在柔软的被褥间。
而她犹还护着他受伤的手,只轻轻地偎在他胸前。
行简揽住她的肩膀,轻轻地问她。
她在害怕——
一时间,心底的怜惜更甚,他单手褪去她的衣裙,而对于还在厅外等消息的几个人,早抛在了脑后。
而此时的厅外,陈渭正与周亚臣对弈。
纪廷和坐在一旁观战,周易战战兢兢:“殿下怎么会到现在还没醒,是不是该传太医来啊?”
陈渭漫不经心:“醒了,估计也没太有功夫见我们。”
周易:“……”
纪廷和蹙眉,周亚臣依旧面不改色地落子,“那回头明玉出来,见到我们在这儿不会生气吗?”
“你又不是趴在她窗边,她为什么要生气?”
他回答地理所当然,一时间,连周易也觉得非常有道理的样子……
纪廷和的眉头却始终未曾展开,“那你的毒……那个‘浮生散’就真的……”
闻言,他却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萧明文没有说谎,虽然他是为了激怒晏平,但确实……没有解药。”
周亚臣落子的手一顿,空气中似瞬间掺入了什么东西般,压得所有人呼吸一窒。
而陈渭依旧若无其事般摆弄着光滑的棋子,“人生都是这样,没有活着回去的,我不过比你们早一些,何可泣?”
也是恰在此时,门外骤然行来的脚步声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陈渭侧身看去,寒碧正匆匆从门外而来。
“几位大人,公子。”她福身向诸人行礼,眉眼间仍难掩焦色。
陈渭捏着棋子问她:“出什么事了?”
寒碧看他一眼,似在踌躇,陈渭刚要开口让她直接去回明玉,她似终于下了决心:“薛中书的祖母——病倒了!”
谎言是真
风声萧萧,日色暝暝。
薛行简甫一踏入宅中,赵四便匆匆迎上来,“大人。”
他微微颔首,步伐却不减,声音低沉:“祖母如何了?”
赵四低头跟在他身侧,“大夫刚走,说是没有大碍了,只是……”
眉头顿时蹙起,他停下来看着他:“只是什么?”
赵四略一踌躇,似在犹豫又似在斟酌字词,“大夫说……老夫人是中了毒……”
“中毒?”
“是……而且种种迹象来看,下毒的人……该是郑姑娘无疑。”
他眉头蹙得更深,“郑敏月?”
“是……”赵四迟疑,“小的们都看得紧着,按理说她是最没有机会的……但是老夫人晕倒之前,只见过她一人……”
“当时还有别的人在吗?”
“没了。”
薛行简回过头,如果是郑敏月,动机倒是很明显……
大周律法,女子为夫家守丧者不去——她想用这个来报复他,也说得过去,但是……
他皱着眉头推开半掩着的房门,但是她如何拿到毒药,又如何令祖母在最后一刻及时发现……
青帐帘被银勾勾住,香烟在观音大士的画像下袅袅升起。
室内昏昏影影,老人有些清减的身躯就靠在帘后。
薛行简缓缓走到床前,轻轻跪下来。
褐色斑点几乎爬满了老人的手背,枯涩的指甲也泛着灰败的暗色,行简闭了下眼睛,喉头蓦然涌上一阵苦意。
而下一刻,停在榻边的手指忽然动了动,行简蓦然抬头,老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喉头微哑:“祖母……”
老人浑浊的眼睛在见到他时闪过刹那的亮光,而这亮光又很快掩去,“我知道你心里恨我……”
眼睫微眨,他快速地抿出一个笑容,“可您——”
她拍着他的手打断他,“你是个男子,在外读书做官,不知道女人的心思,有时虽不致死……却足以剜人心肝……
“咳咳咳……”
行简连忙扶住她,一边替她顺气,一边又将她扶回榻上靠好,“不过是早晚而已,不值得您用命去……”
她生气地瞪他:“什么早晚而已?那是你的名声!名声你懂不懂?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是当官儿的,与罪臣之女和离,还是在她小产之后,你知不知道人家背后要怎么说你——”
何况,你将要娶的人还是公主……
她后半句没有出口,他却已全部明白。
他跪在榻边将斟好的茶水递到老人嘴边,“是,他们会说我是趋炎附势,忘恩负义。”
“你——”
他将茶盏放下,重新替她顺气,“但我问心无愧,若是……即便是她先害我,我也无法……”他低头笑了一下,“我绝不允许自己做和她一样的事……我……”
手背忽然一重,行简抬头,老人颤巍巍的手按住了他。
他一窒,似意识到什么,刚要开口解释,却被老人打断,她叹了一声,“太像了……你跟你父亲……都是这样,死心眼……”
说着,她慢慢向后仰去,浑浊的眼底忽然蓄起泪水,“你还怕,长公主殿下……会因此轻视你对不对……”
他笑了一下,眼睛里的光再次闪烁起来,“她不会轻视我,但她会因此怨责自己……她身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不需要再添这一个了……”
老人静静地看着他,“若是可以,我并不想你娶公主……”
行简敛起笑容,目光却依旧沉静。
“好姻缘讲求门当户对——她是君,你是臣,你做多大的官,都无法赶上她的门楣的……”她的声音因苍老而缓慢,“但是……那一天,她站在这里,不仅始终顾全着你的颜面……甚至还愿意留下那个孩子……怀瑾,老婆子我也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她是为了你,才愿意忍下这口气……
“她是公主啊,要什么没有……”
行简垂下眼,他握着她苍老的手,“是,但这些年她心里也过得很苦……她站在那样的位置,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祖母,她比我更难……您今日肯怜惜我,日后便也这样心疼她吧。”
他重新抬起眼,清澈的眼底闪闪烁烁,有温柔,有宽慰,还有乞求。
老夫人怔怔看着他,忽然便明白了他话底的意思……泪水已经溢满眼底,她红着眼皮垂下眼来,“我……”
她深吸了口气,“我明白了……”
行简并没有起身,只膝行着后退,双手平举在前,缓缓向她行了三个大礼。
一声一声,额头碰在地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响声。
他默不作声地起身,只将一边的药碗也要一起收回托盘之中,而将将转身时,却蓦然听见老人喑哑的声音。
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行简微微低下头。
泪水无声地没入碗中,他重新抬起头,走出门去。
门外的阳光正好,既没有过分刺眼,也没有微薄得只剩凉意——
门在身后缓缓关闭,他将托盘交给快步迎上来的赵四,脚步微顿,回廊的风穿过竹林缓缓袭来。
他回过头,一步一步向后院走去。
她说:“你母亲……是我对不起她……”
赵四从外面将屋门打开,光线瞬间扫除角落的阴暗——
薛行简就站在门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而郑敏月在短暂的适应光线后,便迅速地要扶着桌角站起来,“我没有!你听我说,我没——”
而他只是沉静地打断她,“和离书那天我就写了,我已经让人去官府备案了——”
郑敏月一愣。
他接着道:“你我从此,再无干系。我已经通知郭府的人了,所有的嫁妆,我也都让人理好了,你清点一下,看有没有缺失。”
她怔怔然半张着口看着他——他没有向她问罪,要以恶妇的名声将她休弃,也没有问她曲折,问她是否有冤屈,就仿佛……事情的真相如何,他都已不在意——
他对她,从来就不在意……
她依然看着他,身体却缓缓坐回地上——
而他也不再停留,只留下一句“郑姑娘自便”,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