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行简猝然向后退了半步,彷如有惊涛骇浪,霎时间兜头将他吞没。
郑敏月唇边的笑意却愈扩愈大,“你跟外人勾结,谋害我父兄,还装病骗我,让我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脚尖落地,郑敏月从圈椅上站起来,步步逼近他,“薛行简,你可曾想过今天?算无遗策的薛中书,也会有栽在妇人身上的那一天——”
“呵——”他漠然冷笑。
郑敏月一怔,面上是短暂的不可置信和疑惑,而随即便被嘲讽与鄙夷填满,然而还不等她开口,她对面的男人已经恢复了平静——
他俊朗的脸庞依旧恢复了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平静,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既不像在看仇人,也不像在看妻子。
“然后你不想要和离书,那便换成休书吧。”他每一字轻飘飘的好像飘在空中,而每一字都冷峻得好像要结出冰碴来。
乌黑的眼珠仿似一个没有感情的深渊,映出她骤然错愕的脸孔,“我以七出□□之罪休弃你,想生孩子?那就回郑家去生,没人会拦着你。”
郑敏月面色刷地一白,又蹭地染上红色,“薛行简!你还是人吗?我怀的可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他冷笑着打断她,“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个废人,不过是故弄玄虚的一夜,你以为谁会信?”
“你不信?!”郑敏月整个地一愣,“我郑——”
“你不必与我来这套,郑小姐,我清楚的告诉你,你当日算计逼婚于我,我可以毁你父兄官位,今日你若敢——”
“怀瑾!”
一声高叱蓦然隔空破来,薛行简的表情猛地一僵,而郑敏月却突然如临大赦般朝那个一直被她鄙视嫌弃的的老太太奔去。
薛行简缓缓回头,原本清澈明润的眼睛毅然如从鲜血中捞出来一般。
仿佛突然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薛老太太将要出口的话猛然一窒,这个活了快七十年的老妇人,心脏本能的畏缩了一下,而很快,她便强稳住心神,以一贯的□□语气开口:“怀瑾,这是薛家的子嗣,不是你说不认便能不认的。
眼看着孙儿木然到绝望的表情,她的语气也不由缓下来,“怀瑾……老婆子我,都七十了……半截黄土埋脖子了,我有生之年,不过是想看着你子孙满堂,我薛家后继有人罢了……你怎么就连这点念想,都不肯给我留呢?”
说到后面,几乎要声泪俱下,仿佛那个联合孙媳下药,利用他的孝顺,趁赵四不在的片刻迷□他的人不是她——他的亲祖母一般。
薛行简低笑一声,毅然冷声道:“重孙与我,您选一个吧。”
“你——”老夫人面色一变,抖着手指他,哆嗦的嘴唇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一般。
而薛行简,身处日渐炎热的暑天里,整个人却在阵阵发冷,黏腻的掌心里全是一片一片的冷汗。
他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叫嚣着想要刺破他所有的自尊,将他整个的撕裂……
眼前的这些人,自以为是的凭借自己的喜好,操纵他的人生……
他努力那么久的希望,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却轻而易举地就能被人践踏,毁灭……
老夫人指着他哆嗦了半天,终于嚷出一句:“作孽!都是你那下贱的娘——”
薛行简瞳孔骤缩,而老太太还在继续:“我苦命的儿啊!怎么年纪轻轻,那么早就让狐狸精给害了去,我好不容易把你儿子拉扯大,却是个养不熟的白眼儿狼——老头子!你别着急!我这就寻你去——”
话音未落,老夫人便一头向旁边的柱子撞去,壮硕的身子先把一边的郑敏月给挤了出去,一旁的十三娘见状连忙抱住她,“老夫人,老夫人!您这是要把大人往绝路上逼啊!”
“是我逼他吗?!是他要把我这老骨头往悬崖上逼呦!”
赵四立刻跪下来,“大人,子嗣的事属下刀山火海也会查个清楚,老夫人身体要紧啊!”
不孝是大过,今日就算大人的委屈大过天去,说出去终归还是要落人口实,何况在这多事之秋,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睁虎视眈眈地想要拉他下马……
而这些,行简又岂能不清楚,然而这桩桩件件,正连同这血脉相绞的亲情与官场尔虞我诈的名利一起,生生的将他的希望摧毁。
四年,他冒天下之大不韪,甘愿作为被对方可是随时放弃的棋子,只是在等今天,然而……
“咳——”胸臆间骤然涌起一股痛意,眼前阵阵发黑,行简下意识去掩唇,整个人却开始不受控制的向旁边倒去,“咳咳——”
“大人——”赵四连忙惊呼着去扶他。
“咳咳——”一片黏湿的液体附在掌心,继而随着手臂无力的滑落,跌在地板上,溅起一点猩红。
赵四的瞳孔骤然放大,而室内瞬间针落可闻。
与此同时,相隔数条街巷的郑家,高堂之上的郑冲霍然回身,一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瞪住自己的夫人,厉声道:“你说什么?你给了月儿什么?”
“老爷没听清吗?原是那姓薛的目中无人,竟敢戏耍咱们,还装什么残废……不过是正掩上咱们虎落平阳被犬欺,倒是便宜了他……”
郑冲却厉声打断她:“你刚才说你让人出去说什么?说月儿怀了他的孩子,还放出什么糟糕之妻不下堂的谣言?”
郑夫人一怔,仿佛此时才意识到丈夫的怒火,不是冲着薛行简,而是冲着她,不是赞赏而是质问,心底骤然腾起怒焰,而一向在丈夫面前做低伏小惯了,现在也不过剩下嘴硬:“不然呢?看着他飞黄腾达然后休弃咱们月儿吗?”
“你!妇人之见!”
郑冲一拍桌子,登时从高堂走下,双手在后,在堂中走了三四个来回,每一步都是一步煎熬的算计,直到最后,他直指着郑夫人的脸,吼道:“妇人之见!妇人之见!你是要亡我郑家啊!”
相依
原本还晴空万里的天,瞬间阴沉下来。
黑漆漆的云压着屋檐,漫天的暗影投下来,落入屋内,无声的将每个人都笼罩其中,仿佛下一刻便要将其整个吞没一般。
书房的门依旧紧闭,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侧厅里,而偌大的屋内,却没有一个人开口。
左侧第一把圈椅中,郑敏月捂着肚子独自坐在那里,她脸色微微发白,眼神发直低盯着地面。
那夜虽然短暂得不过半炷香,她心里却先后经历了铺天盖地的愤怒与羞辱和羞辱对方后莫大的快意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
她难得这么有耐心——这几乎是她这二十年最大的耐心了,就为了等到这一天,好给他致命一击,让他狠狠地跌在她脚下,连同他所有的尊严和骄傲都匍匐在她面前……
然而,他的决然远超她的想象……
他呕血时仿佛看死人一般的眼神还历历在目,直到这一刻,仍让她不禁颤抖……
想到这里,郑敏月不禁下意识地朝堂上看去。
堂正央的红木官帽椅上,老夫人正一言不发的垂着眼,谁也看不清她眼底的表情,浑身上下肃穆的气氛更让人猜不透现在她心底的想法。
所有的仆从都谨慎地向后退了半步,在这暴雨前最后的宁静里,所有人都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就像死囚的最后断头铡刀,现在,脖子已经被按在断头铡上,旁边的刽子手磨刀霍霍,死亡已经逼近了后脑。
而比正厅的寂静,更恐怖的,是比死还寂静的书房……
除了最开始老夫人带着被赶出来的大夫压上门时,骤然砸在门框,“哐当”一声碎裂在地的花瓶声。
整个书房,便彷如被死神笼罩的寂静之地,安静得一点风声也没有。
而这安静,也在越来越长的时间里,逐渐使每个人的心,越坠越深……
而就在那深渊的谷底,薛行简正一个人坐在逆流的一边,无边的黑暗笼罩着他,无尽的寒冷驱散了所有希望。
他第一次感到从头到尾深浓的无力感,与难以摆脱的自我厌恶……
名声?官位?有便好,没有也罢,声名财色,也并不能使人真的幸福……
而他的幸福,系着他一身幸福的那个人……他靠在书架高低错落的阴影里哂笑,他怎么能让她知道?让她伤心、难过……可又怎么能不让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