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官中就全是主和的吗?”
“那倒不一定——”她突然停下双腿,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甚至染了几分笑意,“何况主和与和亲是两回事,有些文官觉得,岁币纳贡是一回事,但迫使长公主远嫁和亲,是另一回事,后者才是真的把大周的颜面直接掼在地上踩,令所有士大夫无颜以对先帝。”
“那——”寒碧面色突然缓下来。
她好笑地看她一眼,“所以,只有将这场战事的失败栽到我头上,才能真正名正言顺,既能说服皇帝也能安抚朝臣地,将我和亲嫁出。”
“那也太无耻了吧!”寒碧脱口道,原本微红的脸颊立时涨得如蒸红的螃蟹,“有了功劳是他们男人的,有了错失就全是女人的?!”
“跟男女无关,”明玉打开折扇,“只是权欲的心胜过了修习孔孟的心。
“如果我是位王爷,现在大概已经被下狱了吧。”
“殿下——”
她止住她,随手捏起一块花糕,“不过,若我是位王爷,大概十有八九,会走赵光义的路。”
“如今京都日渐炎热,朔北却严寒未去。臣斗胆启奏,匈奴后方空虚,这才来势汹汹,务求立克,最忌久拖。朝廷更该厉兵秣马,枕戈待旦——”于利猛地回过头,意有所指地扫过他身后的同僚们,“而不是妄图以抵押妇人为代价,换取短暂的荣华!”
“于尚书!”当即有人出列,“话可不能这么说!先不论粮草筹措,兵革筹备,那前方阵亡的将士呢,那可都是我大周的好儿郎啊!何况还有周遭城池的十万无辜百姓,长公主向来为国为民,此时正是以一人救数万生民的大功德,又怎会吝啬!”
“呵,”于利冷哼一声,“你贪那功德,你怎么不去呢?”
“若有真有那一天,那我王若钦自是万死不辞,奈何人家看不上我这一小小官吏不是!”
“你——”
“就是,”立刻又有人从于利身后站出,“何况,单于二十年前便曾向先帝求聘,遭长主拒绝后,二十年念念不忘,这是何等的情深义重,自然会善待长公主的。”
“你们——”于利脸色立刻涨得紫红,奈何纵然兵法烂熟于心,嘴上却万万没法跟一贯用嘴皮子和笔管子杀人的文官比——
正在他脸色越涨越深,呼吸也越来越促时,斜后方的不远处,突然有人百无聊赖似的笑了一声,“情深义重?情深义重到来灭国?”
朝中顿时又是一静——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现任谏议大夫,张晨续。
张晨续举着玉笏,侧过身来看他,“李大人,‘遣妾一身安社稷’这种事,就没必要硬加什么风花雪月了。在座的诸位大人应该也都懂,这种事,写进史册里,要被后人笑掉大牙的!我朝是到了什么地步,连唯一的公主都护不住了?”
他煞有介事地走到大殿中央,“不献出唯一的公主,便要亡国?那这跟亡国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吧!”
他声音洪亮,字字掷地有声,眼神锐利,扫过群臣的时候,更有如狩猎的鹰隼,直接将每个人心底最阴暗的地方挖出来似的。
丹墀下顿时陷入短暂的诡异的沉静,而丹墀之上,萧启隔着十二毓定定地盯着这个站在殿央的人,薛行简那日状若无意般说出的话突然再次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那是在他接到战报的第一天晚上……
他一边接过兵部尚书的奏折,一边好似漫不经心道:“陛下明日朝会,想来会有不少朝臣劝您答应和亲。”
他捏着朱笔的手顿时顿住,随即又仿若无意似的继续低下头书写,“大周虽然文臣偏盛的,但文臣也不是毫无血性不是吗?”
“若遣嫁公主并未触及他们的利益,甚至,可能还会契合他们的利益,便谈不上什么血性了吧。”
“老师此话何意?”他终于停下笔,从累积如山的案牍后霍然抬起头看向他。
薛行简脸上依旧没有多余的表情,那双漆黑的眼睛也依旧镇静沉稳,彷如带着能洞察人心的力量,“陛下该知道,如真的点头,圣旨上盖的是您的玺印,史书上所载,也只会是帝遣长公主和亲寥寥几字而已。所以,若后人要骂,要评功过,自然也是陛下一人承担,他们只需享受当世的荣华便好了。
“总归,远嫁的是您的姐姐,受后世轻视的是您自己,而于他们,宰别人家的羊宴自己家的亲朋,何乐而不为呢?”
“放肆,他们怎么敢!”萧启蓦地掷笔而起,怒气冲冲地绕过书案,负手走到他面前,“那难道,我朝连一个真心体恤为民的文官都没有了吗?”
他没有退缩,而是直接迎上他的眼睛,“怎么可能会没有?这世界永远不会只有一种声音,陛下也不妨想想,是什么人才会想要遣嫁公主,什么人又不想?而于自己,又想不想?”
张晨续的声音还在继续:“你们是当单于是傻子吗?能为了个二十年没见的女子而放弃唾手可得的城池?他这就是知道自己搞不到城池了,刻意在这里给我们下马威,羞辱我朝呢!”
“张大人如此振振有词,怎么不直接到阵前叫骂,说不定还能将那鞑子给骂出关外!”
“只要陛下点头,臣这就启程!”
耳边乱糟糟一片,仿若轰鸣雷声直接在头顶炸开,萧启始终半低着头一言不发,脸色却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周边的內侍全都被吓得噤若寒蝉,而殿下的朝臣却正打得热火朝天,大有要搅得整个朝堂山崩地裂的架势。
蓦地,高堂之上的帝王突然掀桌而已,虽然玉案依旧纹丝不动,帝王咆哮的声音却震彻整个朝野:“退朝!”
“陛下!”
巍巍老臣的竭力之声突然在身后响起,萧启脚步蓦地一顿,这个声音——他回过头。
三朝老臣,礼部尚书郑冲,颤巍巍出列,“陛下仁孝,社稷之德,老臣知道陛下是不忍心……但若是长主不仁,勾结外贼,陷家国于不义呢?”
逆转乾坤
“轰隆——”
一道裂天碎地的轰鸣突然在天际炸开,狂风顿时卷起,整个天空都陷入了天公晦暗阴沉的愤怒里。
树叶狂飞,树木齐齐被压弯了腰,街上行人纷纷避走,很快,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便只剩阴沉得仿佛泼墨一般的空气。
大明宫巅缓缓腾起巨大的阴云,一点一点地侵蚀着琉璃瓦的檐角,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开血盆大口,直要将整个宫城吞没似的。
萧启站在宣室的堂上,下面黑压压跪了一地。他的双眼却有些无神地直望着紧闭的殿门,那里已被昏暗下来的天光遮蔽,直成一片混沌的黑暗。
而就在那片黑暗里,仿佛正蛰伏着一只野兽,在无声的嘶吼着,一声一声,唤醒着那只一直匍匐在他心里的兽。
里通外贼,与对方串联出卖大周的粮草运输信息,这才导致纪家军兵败如山倒,迫不得已退守函谷关……
对啊,神话一般的纪家军怎么会败呢,定是有小人……
可那个人是他姐姐啊……
可也是她,漠视阿絮被人害死,更在朝政上几乎一手遮天,几可架空他这个皇帝……
想到这里,他心里的那根弦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而恰在这时,下面跪的一个脑袋动了——
即将致仕的中书令蔡梓蓦地抬头道:“陛下若是不忍,不如便点头答应将长公主遣嫁和亲,既全了长主的名声,又不至最后骨肉相残,兵戎相见,还可以保我大周国祚绵延,免去无数边塞将士的牺牲。正是百利而无一害啊。”
心里的那口猛兽霎时张开了血盆大口,萧启面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交织着各□□望与各种情绪,而就在这时,殿门“啪”地被人推开,天地间仅存的那点光明乘着疾风瞬间涌入。
萧启立时回头,紧接着他眉头一皱,混杂着惊讶与不可置信,“周太妃?”
周英一身绛红宫装,却偏偏头簪白花,带着两列侍从,瞬时鱼贯而入。
萧启蹙眉薄怒,“太妃娘娘,朕在与群臣议事,后宫不得干政!”
周英一扫往日的顺从优柔,冷笑一声:“不让干,也干了这么些年了,否则陛下怕是没命活到今天!”
“放肆!”萧启面色一变,厉声怒斥道。
周英却分毫不惧,“十四年前,燕王逼宫,是明玉动用一切力量,连命都不要了才护住你——”接着她一甩袖子,直指着还跪在地上的一众朝臣道:“而他们呢?他们这些人不是隔岸观火就是称病不出,谁做皇帝他们都照样上朝称臣罢了!而你现在就要用这些人来迫害你的亲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