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事,我很抱歉。”他将另一杯热茶推到她面前,微抿的唇角谦和如风。
她的心又不由乱跳起来,何况他接着道:“我身体一向不好,昨晚吓到你了。”
她想起昨晚支使莲星去去找他,后者白着一张脸回来给她形容他在柴房里不停呕吐的恶心景象,那一刻她本能的蹙眉,立刻打消了等他回来的念头,更衣睡下。
她眉头不由为他的体贴展开,却仍端着几分大家闺秀的矜持架子,“没什么,我既嫁给了你,自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行简勾唇一笑:“敏月不愧出身帝师郑家,果然心胸宽广,持家有道。”
唇边的笑容越扩越大,她甚至有些骄矜的扭了扭衣角,便听薛行简饱含歉意的声音再次响起:“……实不相瞒,我……已无法行房,昨晚那样……”他眉头一皱,似有几分难以启齿的卑微。
郑敏月立刻心领神会,她想起出嫁前母亲的嘱托,男人最在乎的无非那三分薄面,哪怕他真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也要尽可能满足他的虚荣心。
于是,她立刻大方道:“我嫁你又不是图你别的,是图你这个人,只要你人好,外面那些传言不过都是嫉妒。”她对他笑笑,很是为自己此刻对丈夫的包容而自得。
薛行简配合的笑笑:“奶奶海量。”接着他眉头一皱,唇角微微抿起,仿佛有更大的难言之隐卡住了他的喉咙。
郑敏月不由体贴的凑近他,“怎么了?”
他看她一眼,又叹了声,“……你,唉……”
她立刻挨近他的胳膊,“薛大哥,怎么了?”
“……你,”他不由低下头,“唉……你也知道,我原本也没有什么产业……只靠每月一点微薄的薪俸而已,你带来的那些仆从,我实在……”
眼见着郑敏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立刻冲她讨好似的举起手,“你留下你房里的人,随你怎么支使,但其他的……我实在……”
郑敏月心里一哂,果然是小地方来的……
她蹙眉看着他:“这些人又不要你出钱,我郑家有的是……”
她话头猛地一截,然而薛行简仍然笑容不变。
她心里不由一松,下一刻却又涌上一股猛烈的不甘,她的丈夫怎么能是个脓包……
“话是不错,但我现在是陛下近臣,长公主又提倡节俭,轻车简从……”
她皱眉打断他:“那又怎样?她不过是个女人……”
他捏着茶杯看她,眼底蓦地掠过暗芒。郑敏月一滞,自知失言,但她毕竟已经出阁,父亲没法儿再责骂她,而面前这个人……
“奶奶慎言。”他含笑看她一眼,却并未多言,甚至还贴心的又替她倒了杯温茶。
她心里一顺,嘴角虽仍有些桀骜的翘着,话里却已经有了退让:“那行吧,就按你说的来——但是!”她眉峰一聚,“我的嫁妆要专门有人看着,我可不许那群乡下来的土包子碰我的妆奁!”
他好脾气的对她笑笑:“但凭奶奶吩咐。”
她眉梢一松,立刻又满脸欢喜去抓他的手。
薛行简却对她笑了笑,随即不动声色的起身:“你梳洗一下,我们去拜见祖母。”
她眉毛一僵,眼前立刻浮现薛老太太那张乡下来的脸,“我能不能……”
“莲星,来伺候奶奶梳洗。”
她的话猛地被打断,在门外候了半天早已不耐烦的莲星立刻狠狠瞪了十三娘一眼,推门进来:“小姐,婢子来了,您没吓着吧。”
“我没……薛大哥?”
他站在门边逆光的地方,冲她微微侧头,语气似乎仍然带笑,却染上了几分室外冰霜的寒凉之气:“我在前厅等你。”
门应声而关,郑敏月又缓缓坐下。
她盯着他消失的地方,心头突然泛起一阵异样。
雪后的空气格外寒凉,却透着往常难有的清新与舒畅。
薛行简负手在后,闲庭信步般从雪中踏过。
敬酒,用膳,一切都十分自然而流畅。
他的祖母以六十年惯经风雨的老练,十分熟练的忽视了刚进门的孙媳眼底难掩的不耐。
他心里觉得好笑又讽刺,他母亲从一而终的顺从和温和也没能博得老太太半个笑脸,而郑敏月哪怕在成婚前刻意的逢迎都难掩高傲,他的祖母却都视而不见的收下。
靴子踏进雪地里,发出“咔嚓”的声响,他不由放缓脚步,深一脚浅一脚的,仿佛在缓缓靠近什么。
婉婉……
他抬头望天,日过午时,她应该已经醒了……
他转身慢慢朝书房走去,她的性子……其实和皇帝一样要强,从不以弱示人,即便“曲意逢迎”,最后也一定会千倍百倍的从对方身上讨回来。
而她最在意的“软弱”,会被她小心翼翼的包裹起来,藏在所有理智的背后……
他踏过门槛,赵四立刻跟进来,将门从身后掩上。
他头也没回:“怎么?”
“郑姑娘留下了五个人,剩下的等到归宁那日再打发回去。”
“这么快?”
他将整齐码在书架上的心经抽出,听赵四接着道:“郑家打发来的那些人,以那个莲星和奶妈李大娘为首,但是二人不和,下面的人各自拉帮结派,小的们稍稍挑拨了一下,郑姑娘不胜其扰,就迅速定下了人选。”
他颔首,“我知道了。”
书页翻过,他垂首不言。
赵四等了半晌,见他依旧没有开口的打算,心里那点小火苗也不由熄了熄。
他也一向知道,薛行简心思深,向来自有筹划,从不会任人鱼肉。
他打了个千儿,便垂手告退。
脚步已快挨到门边,薛行简的声音蓦地响起:“帮我在书房置张榻来。”
赵四一喜,立刻窜回案前:“大人要置什么?”
他抬头好笑的看了他一眼,“我记得库房里就有现成的,不须声张,你找人替我抬来就是。”
“哎!”他应得响亮,薛行简不由低笑一声,“收收你那笑脸,然后从这个门出去,夹着尾巴做人。”
“哎,您放心,小的好歹之前也是……咳咳,小的告退……”
脚步声渐渐远去,屋内终于只剩下碳火燃烧的噼啪声。
行简眸光微凝,停在那句“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她那么要强,大概短时间内不会想见到他了……
明明昨晚还抓着他的手喊他的名字……
他的心一软,唇角不自禁扬起,接着便缓缓压下来,她的悲伤、痛苦、绝望,再次压上他的心……
归宁
猛烈的暴风雪后是难得的晴天。
碧空万里,无风亦无云。
薛行简站在郑家的后院里,从未想过再次见面,是以这样的方式。
郑家的后院里里外外跪了三层,郑冲俯身站在最前头:“老臣惶恐,不想长公主亲自驾临,归宁小宴,怕辱了殿下威仪。”
萧明玉笑了一声,声音沉婉:“老尚书客气了。”她微微侧头,“既是私宴,非在朝会,便不必拘礼了。”
“殿下上坐。”
她笑着点点头,却没有动作,“还未贺新婚夫妇——”
薛行简不禁抬头,她含笑的眼底彷如冬日的薄阳,没有什么温度,“你们拜堂那天,本宫不慎感了风寒,未能亲临,此番便一起补上吧。”
他心底一刺,头一低:“殿□□恤,微臣不胜感激。”
她随意的点点头,便如任何一个来慰问臣下的官长一般。
丫鬟立刻给她换了新的碗筷,她依言在郑冲的位置坐下,“诸位坐吧。”
郑敏月挨着自己的母亲坐下,偷眼朝上方觑了一眼,立刻拽了拽行简的袖子,薛行简本能的蹙眉,几乎是下意识便要去看她的表情——
他的手一僵,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他没有抬头,明玉却一眼便瞧见了郑敏月的小动作,她什么也没有说,甚至还翘了翘唇角,彷如一个碰见了晚辈小动作的慈爱长辈。
郑冲顺着她的目光一望,也顿时了然,不由拈须笑道:“小儿女家,新婚燕尔,让殿下见笑了。”
明玉笑容不变,郑敏月却突然红了脸,叫了声:“爹!”
“这是害羞了。”郑夫人笑道。
明玉偏了偏头,“小孩子家的,面皮薄,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郑冲笑道:“殿下这可就折煞那丫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