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说的不错,谁教你的?”
地下的哭声一滞,江平缓缓抬头,不可置信般望着她:“殿下……做人要讲良心……冤有头,债有主,罪臣一人做下的冤孽,要杀要剐都悉听尊便……殿下不必这般捕风捉影,牵连他人……”
“说的不错,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手的?”
“……十年前。”
她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他:“江太医那两年在等什么?”
“……整个太医院都说臣的老妻无法再有子嗣,罪臣努力了两年……却……”他一闭眼睛,“臣咽不下这口气……”
她歪头一笑:“看来本宫丧父丧夫,也没能抹平江太医心中的怨恨啊。”
江平面色一白,他的嘴唇抖了抖,却没能发出半个字。
她俯下身来看他:“那看来只有以命抵命,才能平复太医心中的怨恨了。”
江平一愣:“殿下……”
明玉对他微笑,继而缓缓起身:“寒碧。”
“奴婢在。”
“听说江太医的女儿怀孕了,去立丘府给她送份儿大礼。”
“是。”
江平失声:“殿下!”
“唔,记得回来的时候,将回礼一并带给江夫人。”
“是。”
“殿下!殿下这般罔顾王法,草菅人命!就不怕引天下人笑话,危机大周国祚吗!”
明玉睨着他笑了一声,一字一顿道:“草菅人命?”她再次俯身逼近他的眼睛,“怎么,本宫杀人,还需要理由吗?”
江平一怔,血色瞬间褪去。
明玉微笑:“你以为负荆请罪本宫就会心软?提起社稷本宫就会犹豫?”
她贴近他的耳边,字字冷酷:“那只怕是教你的那个人,只认得十年前的本宫,而不认得今天的本宫。
“人是会变的,江太医。”
话音落地,她施然起身。
窗外昏暗的日色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煎熬,她负手在后,微微扬头:“寒碧——”
“殿下!”
寒光一闪,明玉蓦然回头,江平灰白的面上此时泛着不正常的红,尖利的刀锋抵在喉间:“殿下不仁,就不要怪臣不义了!罪臣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一旦臣今天死在这儿,殿下操纵太医院,谋害皇上的罪名只怕就要不胫而走了!”
明玉微微眯眼,不怒反笑:“太医通敌叛国,意图谋刺,本宫诛杀叛臣,你猜陛下会因为这个要本宫的命吗?”
江平呼吸粗重,冷笑道:“但殿下会从此失去陛下的信任!”
明玉拍手:“不错,但通敌叛国罪诛九族,在太医看到本宫因失去圣心而被谋杀那天前,你的父母亲族,都要陪你一起下地狱了。”
江平瞳孔一缩,面色顿时由红转白,明玉扬声:“寒碧!”
“殿下!”
明玉瞥他一眼,江平软着腿从地上爬到她面前,一下揪住她的裙摆,“他们是无辜的啊……”
她低头看他,“江太医应该清楚,他们的命就握在你手里。”
江平抖着手低下头,整个人慢慢无力的蜷缩在地上。
明玉抽出裙角,一步向前,“寒碧——”
“我说——”
忽地,朔风咆哮着撞在墙上,天光又暗了几分。
她看着前方,唇角微微上扬,却如刀锋般寒凉。
“殿下……”
寒碧单薄的声音在死寂的黑暗里响起,却如石子没入湖心,溅不起半点水花。
她静默半晌,终于低头将烛灯点亮。
昏黄的光骤然跃起,映亮了案后明玉空洞的脸。
寒碧一惊,险些将烛灯打翻。
她的眼睛,没有焦点的望着前方,整个人彷如石塑一般,僵立在椅子上。
寒碧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开口,江平在坦白之前要求殿下屏退了所有人……
最后,江平安然离去,他们却直到现在才敢来敲殿下的门……
她将食盒轻轻放在案上,轻轻将隔层打开,将不知道热了多少次的饭菜缓缓拿出来,直到最后将筷子摆好——
“殿——”
明玉突然扭头:“现在,应该正在拜堂吧。”
寒碧一滞,明玉却混不在意般又别过头笑了笑,“既然是大喜的日子,怎么能没有酒呢?寒碧,去拿酒。”
“……殿下”
她话音未落,明玉却已经捡起她放在案边的筷子,自顾自吃起来,她的喉咙一涩,剩下的话立刻全都堵在眼底,再也说不出来。
“……是。”
她悄然退后,脚步声渐远,门从外面掩上。
玉著蓦地一顿,明玉手一抖,筷子“啪嗒”跌在桌上。
她窒息般按住胸腔,呼吸骤然急促,内里肠胃不断翻腾,她紧抿着唇角压抑着呕吐的恶心感。
眼角却干涩的落不下一滴泪来。
这一切都是为着什么……
十年如履薄冰,诛杀叔父,亲友疏远,连心爱之人也要拱手相让,为什么,这都是为什么?
为着江山?为着社稷?
为着她父亲临终前一句托付?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她的父亲,那个对她说“日中月明”,在玉佩内侧刻下喜乐安康的人,亲手扼杀了她的孩子……
那个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启儿便是你唯一的依赖。”
哈,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她怎么能相信,那个从小抱着她,给她扎风筝,带她骑马的父皇,会这样对她……
然而江平手中握着的确实是先帝号令暗卫的玉佩……
她呆呆的望着前方,那她在做什么?她的父亲踩着她的血给她弟弟铺路,她还要再去给对方递刀吗?
深浓的夜色几乎要溶进她的眼里,既然这样,她还为什么要忍耐?
她“嚯”地站起来,身体微晃,泪水跌在案上,凭什么……那是她的人,她要去抢回来……脚下一绊,她撑了下桌案便往外走。
门应声而开,寒碧翠微拎着酒进来,一见她穿着单衣就要往外面冲,纷纷吓了一跳。
“殿下?!”
明玉视若无睹,拨开她们就要往外走。
寒碧连忙抱住她,翠微眼疾手快的掩上门。
“殿下,殿下!外面还下着雪,您要去哪儿啊?”
“翠微,去备马。”
翠微一惊,“殿下要去哪儿?”
话音未落,明玉陡然发火:“本宫要去哪儿还要你们点头吗?都给我滚开!”
“殿下!外面天冷,无论怎样,也要披件厚衣再——”
翠微却突然冷静下来,一针见血道:“殿下是要去劫亲?”
明玉充耳不闻,推开门就要走,翠微尖声道:“您现在去,会毁了薛大人的!”
她的手一僵,寒风立刻冲破缝隙扑上来,雪花破碎的晶片打在她脸上,瞬间化为凝珠。
翠微站在她面前将门重新掩上:“殿下……您去,薛大人一定会跟您走,但是他会成为世人的笑柄,文人的败笔……他的仕途和名望……就永远永远毁了!”
她猛地僵在原地,寒碧从内室里跑出来替她披上大氅:“殿下……挽风先生还没有走……不如奴婢……”
她抬手,寒碧立刻噤声。
她望着前方黑色的虚空,声音艰涩:“去准备一条船。”
寒碧一惊,却咬着嘴唇将几乎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下去。
明玉扭头转身,“翠微,谁来我也不见。”
“……是。”
室外,夜黑如墨,风雪满天。
未央池里枯荷满布,积着厚厚的霜雪,一叶孤舟击破水面,艰难的在白色的缝隙里穿行。
明玉一言不发的坐在船尾。
北风挟着结成冰渣的霜雪打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痛,她却早已麻木,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脑海里尽是缥缈的幻影。
一会儿是小时候瞒着母后偷溜出宫回来藏在父皇的宣室躲避责骂,一会儿是骑马输给了纪廷和来找父皇撒娇……
所有幻影的最后,她一个人坐在春日楼的隔间里,没有点灯。
而窗对面的观槿楼里,他独自坐在灯前。
蜡烛一点一点燃尽,所有的烛泪都在灯座底部悄然凝固。长夜终归要过去,远处东方的天空现出一点熹微的光亮。
他终于起身。
却在走到门口时,蓦地踉跄了一下。她下意识去扶,他已经先一步撑住了门板。
他一步一步,缓缓从台阶上走下来,虽然他极力掩饰,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