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砚台边是一点玲珑剔透的粉玉,他抖着手将它轻轻拾起,清冷沉婉的梅花卧在他掌心,同他当初替她簪在发鬓时一样的绰约无双。
掌心蓦地收紧,他一下摔在椅子上。
她退回了他的信物……她、他面色一变,抬手便去解自己系在腰上的荷包。
而日常轻松便可解开的绳扣却突然打了死结一般,他抖着手拆了半天,结扣却越缠越紧。
他心里的空洞越来越大,牙齿无意识的咬紧下唇,铜锈的味道蔓进口腔,他手上猛地一扯,绳带崩落,荷包却“啪”地跌落。
他立刻扑到地上,颤巍巍的将荷包拾起,青布绣字的荷包边缘,露出白玉温润的一角。
仿若无形中突然生出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他的心脏。
他喉头一腥,不禁弯低了腰,紧挨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郑冲……
发簪刺入掌心,鲜血滴落在光洁的石砖上,他闭上眼睛,身体突然脱力,伏倒在地……
暗查
秋意渐浓,长乐殿前黄叶委地。
殿内已经撤了暖炉,明玉披着大氅在窗前批改奏折。
“殿下,”寒碧打帘进来,“这是内务府刚递来的礼单,您看看。
“所有的安排都是按着殿下的吩咐办的,婢子也让人盯着他们演练过几次了,不会出错的。”
她点头,“衣物、香料、饮食,如何?”
她颔首替她磨墨,“婢子都找人瞧过了……没发现什么异样。”
笔尖一顿,明玉勾唇一笑:“若是那么简单,也不至于藏了十年,才让我发现了……”
寒碧蹙眉:“殿下既然疑心是宫里有鬼,再这样住下去……”
她打断她:“启儿那边怎样?”
“……陛下没有察觉,按照那位老大夫的说法,陛下的身体也并无大碍。”
明玉颔首,那看来,对方的目的便只是她了……
有能耐在太医院布置多年,却没有杀了她……
目标不是她的性命,而是子嗣……
这种手段,倒更像是后宫里女人争宠的伎俩……
是谁?何太妃?还是杨淑妃……
可即便成功了又能怎样……耗费了这么多精力布的暗棋,就为了报复她?泄愤?
“啪——”
笔管猛地摔在案上,朱红的墨点四溅,落在在奏折的外封上,如刺目的鲜血。
寒碧一震,明玉冷冷开口:“江太医那边查的怎样?”
“回殿下……没有异常。”
“什么叫没有异常?!”
“……江太医性格木讷,沉默寡言,唯一的女儿也嫁给了自己的的徒弟,日常往来也不过家宅邸与宫中……少与人应酬。”
明玉眉心越蹙越紧:“他不与人应酬是出了名的——那他夫人呢?!”
寒碧一愣,却也只是片刻,便立即回道:“江夫人平日也少与人往来,只是每月初一、十五,必去城外的灵岩寺敬香拜佛,风雨无阻——”
“风雨无阻……”明玉眼睛眯起,“从什么时候开始?”
寒碧眉头一皱,“似乎有些年头了……”
“再查,另外,我记得他的女婿也是在太医院当差——”
“是,不过顾太医在三年前便离开了太医院,现在在青州立丘府开堂坐诊。”
“让人去盯着他,把他近二十年的人情往来,秉性喜好,全部给我查清楚!”
“是。”寒碧立即应下。
她缓缓回过头,折本上的斑斑红迹,宛如溅在雪地的淋漓血迹。刺在眼里,阵阵发晕。
她忽然有些难过的扶住头……
不对,不是,不该是这样的,对方的目的就是要激怒她……
然后看她失态、失策……乃至发疯威胁到大周的国祚……
而那个人就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暗暗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等着看她的笑话……
她必须要冷静……她努力在黑暗中睁开眼,眼前却尽是一片模糊,她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无比清晰地压在她的耳膜上……
“殿下……”寒碧担忧的声音响起。
明玉狠狠闭了下眼睛,深吸口气,声音微微发涩,:“找人按着笔迹重新誊一份——这个,烧掉……”
“是……”
她疲惫的抬头:“还有事?”
“……”
她向后一靠,手臂耷在扶手上,“是启儿还是郑家?”
“都不是……”寒碧似终究无法放弃般开口,“是谏议,谏议他想见您……”
谏议——怀瑾……
她抵着头笑:“他何必……”她闭了下眼睛,压下舌底的苦意,“……他的伤好了吗?”
“已经能走路了……不仔细看的话,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那么要强的人……眼底的涩意几乎要落下来,“你让他……我,事已至此……”她闭上眼睛,“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你让他回去吧……想见,日后朝堂自会相见……”
“殿下……”
她不再理她,她闭着眼睛,仿佛又回到十年前——
三月之内,丧父丧夫。
一夕之间,所有庇护她给她依靠的人……都走了……
连同那个□□爬树横行无忌的晏平公主……也一起走了……只剩她一个人站在风口浪尖,稍一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的手脚阵阵发冷,脑海中轰隆隆一片乱响。
一片黑暗里,红墙垒起,琉璃瓦落成,日光照下来,陈渭骑在墙头对她喊:“婉婉妹妹,我们来谈桩生意吧。”
——我们成亲吧。
——你需要一个不理朝政的驸马,我需要一个不理朝政的理由,没有人比咱们更合适了。
——你放心,以后你要有心仪的人,我立刻拍马让贤!要是有谁敢跟你抢人,我就去给她点儿颜色看看!
泪水糊在掌心,明玉难受的侧过头。
骗子,都是骗子,现在她喜欢的人就要跟别人成亲了……
他却早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都是骗子……
没人帮她,他们都只会等着看她笑话……
寒碧红着眼替她将大氅盖好,将溅了红墨的奏折轻轻揣在袖里,咬着嘴唇悄悄退下。
殿外的风越过前厅,忽地吹进来,她随手抹了把眼睛,将殿门缓缓掩上。
秋意浓了,万物凋零。
熙元十年冬月,大雪满天。
灰蒙蒙的天空下,十里红妆绵延不尽,唢呐响亮的声音响彻巷尾。鹅毛白雪纷纷扬扬,落在迎亲的红绸上,将原本鲜艳的颜色染成灰暗的霉色。
不过,这一切挡不住人们攀龙附凤的心,郑薛两府门前仍不乏络绎宾客。
就在这一天,皇帝亲临,郑三姑娘出嫁。
风雪夜归人
寒风呼啸着卷起檐上积雪,一扬,一挥,迷得人睁不开眼。
唢呐声一直传出十里巷子,迎亲的队伍从公主府前走过。
隔着不知几重亭台楼阁,锣鼓响亮的声音在寒冬的风里闷闷的响着,火盆中燃烧的银丝炭突然爆出一声脆响。
跪在地上的人打了个哆嗦,猛烈的扣头声立时响起:“殿下开恩,殿下开恩!求殿下放过罪臣的妻女吧——”
“咚咚咚——”光洁的石面上现出刺目的血迹。
明玉半倚在榻上,用柔绢拭了下丹红的指甲,“好端端的,江太医这又是何必?”
江平磕头的身形狠狠一滞,他的额头从地上缓缓抬起,鲜血沿着额角瞬间滑下。
他苍老的脸上现出一阵凄然的空白,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殿下……是罪臣在殿下的汤药里动了手脚……”
明玉好整以暇:“哦?什么手脚?”
“……罪臣,”江平抖着脖子低下头,“给殿下配了绝嗣的药……”
她脸上依旧没有一丝变化,声音却平静得令人胆寒:“哦,为什么?”
江平又颤了颤,“……殿下贵人事多,大概已经不记得了……”他深吸了口气,“十二年前,殿下因偶感风寒召臣去公主府请脉,殿下当日与驸马……争吵……那日本该臣休沐……”他吸了下鼻子,眼泪从他浑浊的眼球里淌下来。
“内子当时已怀有身孕,去搬火柴时摔了一跤……”他声音猛地拔高,“如果臣在!断不会让她去搬!邻里找来的大夫来的太晚……如果臣在……那个孩子……那个男孩……都已经成形了啊……”
他的腰不由慢慢弯下去,仿佛被命运击垮一般,呜咽的哭声从地砖上闷闷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