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奏本阖上,慢慢踱到窗前。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吴忠信是韩俊臣的手下……
这是逼他站队吗……他拉开窗子,风呼地冲进来。
那这份折子便绝不只他一个人看过,他将折本打开,又细细的看了一遍。
眼前突然一亮,一道白光闪过天际,惊雷声紧随而来。
轰鸣声在头顶炸开,惊的秦文生一跳。
“啪嗒——”半块饼子跌在水里!
他连忙扑到地上捡起来,身后的大门却突然应声打开,他蹲在地上回头,迎出来的是一位道士模样的青年。
秦老爹连忙站起来,但他嘴笨,秦文生连忙从地上爬起,站在大雨中不停弯腰,“对不起对不起,这雨太大了,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言海摇了摇头,却把另一边门也拉开,“二位进来避雨吧,外边风大。”
文生一愣,磅礴大雨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吸了吸鼻子,把饼子掖进袖子里,低着头去扶秦老爹。
“方丈,你是好人——”秦老爹颤着手道。
当晚,城隍庙大火,死伤未知。
雨后的天空是不同以往的澄澈洁净,空气里浮动着温润的气息,皇城门前,文武百官鱼贯而入。
户部侍郎跟刑部侍郎抱怨,“幸亏雨到夜里就停了,否则得消停一晚上。”
刑部侍郎连连点头,这时却又凑上来一个人,“听说后半夜城隍庙走水了。”
户部侍郎摇摇头,刑部侍郎叹了口气,“我上个月还刚捐了香火钱。”
內侍尖细的声音蓦地刺破长空,众人连忙闭口,端着各自的玉笏准备上殿。
原本以为又是平凡的一天,不想殿内“平身”的尾音还未平息,便突然有人出列,高声道:“臣有本奏!”
明玉抬了下眼皮,米耀平——工部侍郎。
“臣参吏部吴忠信泄露吏部考核信息,出卖国家利器以谋私利;搅乱官员迁转秩序,令朝廷失信于民……”
殿下瞬间起了一片议论声,而米耀平的眼神,几乎要将韩俊臣盯穿。
明玉捏着奏折听萧启道:“韩大人想说什么?”
“米侍郎参的又不是臣,”他慢悠悠道,“臣无话可说,一切按大理寺程序来便是了。”
“韩大人这么急着辩白自己,莫不是心虚吧!是不是也害怕午夜梦回的时候冤魂来索命啊!”
韩俊臣终于侧首看了他一眼,却如同看一个傻子,“米大人不愧庚子年探花出身,编故事的文采倒是不错。若真有话,大殿之上,条分理晰,真凭实据,讲出来便是,拐这种弯子,米大人以为这里是市井茶楼,您来说书了吗?”
米耀平脖子一粗,脸立刻涨成了猪肝色,“你你你!”
明玉微微抬头,坐在正央的萧启迅速向薛行简的方向投去一瞥,而后者始终低着头。
明玉垂眸,她知道,今日天还未明时,薛行简便进了宫。
他给启儿递了一份奏折。
米耀平气急败坏的声音响在大殿上,“昨夜城隍庙大火,有人在院里发现了松油的痕迹,可怜一对老父子啊,抬着亲闺女的棺材进京伸冤,还没等面见天颜,先遭了小人暗算!”
“陛下,长公主殿下!”他深深作了一揖,“青州立丘府傅溟宠妾灭妻,纵容妾侍谋害嫡子,逼死发妻秦氏,秦家父子为此告到知府、知州,却惨遭毒打,险些丧命。”
“而这一切,”他恨恨的看向韩俊臣,“不过是因为他有个当知府的爹——立丘府知府傅几道!这个傅几道不学无术,专会钻营,不仅纵容其子,为虎作伥,更肆意侵吞百姓财产,敲诈冤主!
“韩大人,我倒要问问你,就这样一个人,是给了你多少钱,才让你把知府的位置卖给他!”
明玉眼睛一眯,韩俊臣如剑的目光已经射在米耀平脸上,“米大人,大家同朝为官,这里不是青楼米市,说话都是要有凭据的!”
米耀平冷笑一声,“那不知道韩大人前面说的要按大理寺的程序走,这话还做不做数?”
在这儿等着呢,她将折本合上,食指轻轻点在扶手上精雕细刻的凤头上。
韩俊臣一撩衣摆,双膝跪地,“臣凭圣上明断。”
米耀平连忙跟上,“请圣上明断。”
“圣上明断——”
一瞬间,山呼海啸,下面立刻乌压压跪了一片。
明玉心底冷笑,斜前方的皇帝似有几分苦恼的看过来,仿佛在等她自首一般。
她全做不见,重新将折本打开,仿佛台下发生的一切逼迫都只是一场与她无关的闹剧。
既渴望挥斥方遒,又不愿承担剥削亲人的罪恶感,这怎么能行呢?
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萧启又扫了一遍台下那片模糊的黑脑袋,这样的场景突然与某个梦境中的画面重合——
他心底的热血突然顶上脑海,他“蹭”地起身,走到台前,仿若站在万人之巅。
“清白曲直,公法明断。朕相信刑部会给朕与天下,一个完美的交待的。”
朝会散去,众臣相继走出大殿,刑部尚书苦着脸连连叹气,韩俊臣却与往常一般,并无不同。
坊间盛传韩俊臣夜夜为长公主暖床,以色媚主,才爬到今天的位置。
难啊,太难了……
刺目的阳光照在一片红一片紫的官服上,闪的人眼疼。
薛行简移开目光,对着远处眯了眯眼。
他确实有这个资本。
不过……
如果是他……一定会让秦氏父子当殿伸冤,到时群情震怒,台阶垒得那么高,只怕韩俊臣现在已经下在狱中。
“老师!”
他蓦地回神,少年皇帝眼中是难掩的热切。
萧启负手在空旷的大殿转了一圈,头顶的九龙衔珠巍巍在上,“老师,你想好站哪边了吗?”
他颔首拱手,“臣以为,臣一直是陛下这边的。”
“啊,”他从殿中央回身看他,“这朕当然知道,但是你们做官不是讲究和光同尘吗?朕是问你,朝臣中你站哪边?毕竟从你拿到折子的那一刻起,你做什么都是在站队了。”
皇帝心思深,他颔首微笑了一下,“臣以为,陛下并不希望兰台站在任何一边。”
萧启一挑眉,行简却没有再说下去。
大殿里空空荡荡的连日光也照不暖,而他陡然想起薛行简将折子递给他时说的话——
“折子递到臣这儿,风声已经走漏,左不过今□□会便会起波澜。臣不会领这个衔,因为会有人——一个掌握更多信息的人,在今□□会上搅起风云。”
而他们只是抛出了一个工部侍郎……
他回头,正对上薛行简的目光。
那就是说……
“他们想谈条件。”
长裙逶迤,金绣的牡丹迤地,姹紫嫣红开遍,红墙碧树金琉璃。
寒碧眉头一凝,“他们想用韩大人威胁您?”
她随手一折,攀一下一枝浅粉的花朵, “他在观槿楼留信了?”
寒碧点头,“大人怀疑,是为了均地的事儿。”
芳甜的气味弥漫在鼻间,“是不是,”她眸色难辨,“很快就知道了。”
三日后。
刑部查报吏部侍郎韩俊臣,通过文书吴忠信勾结上下,收受贿赂,买卖官职。
皇帝震怒,满朝哗然,韩俊臣、吴忠信一干人等收押天牢。
而刑部官员在查抄侍郎府时,正撞见韩夫人焚烧账本,一举抓获。
账本之上,白纸黑字,所有赃款的去向,全都指向了一个人。
朝野内外,突然陷入子夜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降临的先兆。
只等天明便要翻天覆地!
而在城东的公主府,却与往常一般没有半分异样。
灯火寂静,明玉凭案临帖,笔势沉稳,写的是卫夫人的楷书。
笔尖勾转,一扭,一提,明天不知道多少人想看她失势落魄的样子……
可惜,他们既然等了十年……那便再等四年吧。
帘声轻动,她颔首搁笔,“寒碧——”
“是我。”
这个声音——
她从案后缓缓抬头,眼中是片刻的惊讶,唇角却慢慢勾起。
“夜探公主府,谏议好雅兴。”
决裂
船篙划破水面,细碎的涟漪将月影剪碎,目之所及,尽是高高低低的荷叶。
明玉坐在船尾,纤细的手指划破清凉的水面,寂静的夜色里,她看着站在船头的那个人,唇角放松的扬起,“你竟然还会撑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