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再多的不甘,现在也只剩无济于事了。
脚步声逐渐远去,空气再度安静下来。
薛行简叹了口气,抬头便见明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头皮一麻,低着头将蜡烛重新点亮。
“祖母想我纳她为妾,我已经拒绝了……”他慢吞吞道。
他未细说,她却已全部明白。
她握住他的手,“家和万事兴。这偌大的京城里百万人口,她却只认识你。换句话说,你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他抬头看她,她的声音突然飘远。
“一个人突逢陌生的环境,总容易被恐惧抓住,总想要迫不及待的抓住熟悉的一切。”
她的眼神落在远处,“她怨恨你娘,觉得是她夺走了自己的儿子。她害怕同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她回过头来,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眼睛突然笑了笑,“她知道你将来很大可能要娶这京城里的姑娘为妻,但这些姑娘,她一个都不认识……”
他微微敛眸,“所以……”
“女人的事有时候还是要女人来解决。”
她头微微一歪,“谏议,你要知人善用啊。”
事情解决的比他所预料的还要快。
翌日他从府衙归家,便被告知田姑娘要准备回江州了。
他心里惊讶,面上却全然不显,跟着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忽然发现自己大概确实让“明珠暗投”了。
傍晚,他独自绕到后厨。
赵四正蹲在台阶上嗑瓜子,十三娘先瞧见了他。
“大人——”。
赵四立刻跳起来,“大人怎么来了?是饿了还是渴了?吃瓜子吗?”
他看了眼他递过来的手,从善如流的抓了几颗,“黄大娘——”
十三娘皱眉,“小的只比大人大五岁……”
行简一默,“黄姐——”
“……您叫小的十三吧……”
“你对祖母说了什么?”
“老夫人心里最重要的是您,只要关系到您,她都会让步的。”
他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小的只是让老夫人知道您半年就从八品到了四品,娶妻自然不急,而越是高门的小姐越是忌讳婚前纳妾……而且您心里不愿意,强行留下田姑娘,也会伤了您的心……”
他低头一笑,“你做得很好。”他捧着瓜子,挨着台阶坐下,“京城的世家关系,人情往来,你都明白,对吗?”
十三娘点头。
他又扭头看向赵四,“这几天在京中跑的如何?”
赵四送到嘴边的瓜子一顿,“……大人”他顺着他的目光一顿,“……真是慧眼如炬,慧眼识英雄……”
很快,他在他逐渐玩味的眼神中及时打住,“咳,大人在京城根基浅,日后人情往来也需要银钱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他被他逗笑,“所以,你跑了那么久的结果是什么?”
“咳咳,民以食为天,咱们小本买卖,不如先从米铺入手?”
他点头笑了笑,接着问:“你觉得王三如何?”
“看他样子,是想留在京都,但不甚通达,恐怕要吃些苦头。”
“我相信你的眼光。”他对他笑笑,“王三与我提过,他想在京城扎根,日后再接家眷过来。如何锤炼他,我全权交给你。”
赵四捏着瓜子突然直起腰,“大人这就言重了……”
“你怕了?”
“不不不”他连忙摇头。
“人情往来上由十三娘把关,其他的全权交给你。”
赵四眼睛立刻一亮,不由蹲下来和他一起在台阶上嗑瓜子,“您就请好吧!”
七夕
七月初七,天朗气清。
朱红的高墙下,空无一人的官道上,一身绯色官袍的青年快步走过。
他迈过长乐殿的门槛,当值的宫娥替他打起珠帘,明玉从案后抬起头来看他。
“殿下万安,”他欠身行礼,“张大人临时抱恙,所以今天由臣代为讲学。”
明玉不置可否,寒碧将薛行简递过来的书送到她面前,她扫过书页上熟悉的笔迹,示意他可以开始。
他的声音是一贯的平静无波。
而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仿若这世上任何两个陌生人。
她顺着他的话翻过扉页,不禁微微有些走神。
蓦地,她捏着书页的手一顿。
而下一刻,她便随意的移开手,又状若无意的看了他一眼。
而他始终低着头,仿若一个最谨慎守礼的臣子。
时间悄悄过去,窗外的阳光和煦的落在地板上,粉紫的花瓣静静飘落。
真是够谨慎,够守礼……
薛行简的身影已消失在殿外的照壁后多时。
她看着照壁上反射的白光微微出神,寒碧将刚熬好的燕窝放在她面前,轻轻唤了一声。
有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燕子落在照壁上翘起的檐角,她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不禁笑了笑,“像这样,好像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甚至可以看见眼前浮动的微尘。然后在这静止里,所有的感情好像都成了过去的回忆,心底落满尘埃,灵魂独自困守……”
可是突然闯进来一个人,阳光透过他撕裂的缝隙照进来,那些压在名位、权力、荣耀之下的感情突然又蠢蠢欲动起来。尽管那只是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却突然让她再一次触到了阳光的温度。
她轻轻搅动碧润的瓷勺,他手抄的书本,不知道熬了几个夜晚,只为在其中一页写下今日的邀约,巧妙的排版让每列的开头连成一句。
这样的心思,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
她不信短短四天就能抄出一本书来……
站在一旁的寒碧默默不语,却见她在搅了几下后,突然歪着头笑起来,明媚的阳光落在她眉间,竟有几分少女的光彩。
她眼睛一热,赶紧低下了头。
七夕的夜市,各色的商家几乎连成一线。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丫鬟小萍皱眉跟在一身水蓝襦裙的白舒宁身后,不断絮絮道:“小姐,咱们回去吧,你刚跟周家公子定了亲,这时候再一个人来逛夜市……让人看见了不好……”
白舒宁随手拿起摊边的一个青铜面具,“你懂什么,现在不出来,以后就更出不来了!”她将面具比在自己脸上对她晃了晃,“快别哭丧着脸了——”她声音一粗,“否则我就把你抓走——哈哈哈——”
“小姐!”
她又拿起另一个面具给小萍戴上,“这样别人不就认不出了。”
小萍扁扁嘴,却也无可奈何。
白舒宁一笑,很快她眼睛一亮,便拉着小萍又挨到路对面的一个摊位。
琳琅满目的台面上,都是各样的钗环,台后的大娘搓着手笑呵呵道:“这都是老妇人我亲手做的,不是什么贵重的材料,就是图个别致。”
有镂空的银簪,碧绿的玉簪,浅粉的花钗,蓦地,舒宁唇角的弧度一深,而下一刻她伸出的手一顿。
那是一只白到几乎透明的手,剔透的木槿花钗落在修长的指间,宛如初绽。
白舒宁的脸蓦地红了。
“老板娘,这钗怎么卖?”
宛如天边清泉,蜿蜒的流过铺满鹅卵石的小溪。
白舒宁抬头去看,站在她旁边的公子,白衣似雪,两缕乌发垂落胸前。他已经付了钱,此时向她看来,白舒宁的心一跳,便听见他说,“多谢姑娘割爱。”
白舒宁呐呐的点头,公子的身影已经淹没在人潮之中,后面的小萍恨铁不成钢:“小姐!”
“啊!”
“您是要成婚的人了!”
“那我也不能拦着人家喜欢我不是?”
“哪儿看出来人家喜欢您了……”
“他不喜欢我买我喜欢的钗干什么?”
小萍一窒,“好像……也对……”
“当然对!”
夜色如穹,远处的河边灯光点点。
薛行简穿过人潮,蓦地,他脚步一顿,眼底忽然亮了一下。
她独自站在河边,一身碧色的长袍,玉冠束发,腰佩玉环,彷如一位遗世独立的翩翩贵公子。
——却是他在水一方的佳人。
他并没有上前。
他转身登上观槿楼,三楼的雅间里已经摆好了清酒。他将窗子打开,温柔的夜风吹了进来,他低头去看,正对上她抬头看来的眼神。
他不由一笑,遥遥的夜色仿佛化作可以触摸的实体,与他隔着千万人相望的她竟突然如在咫尺之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