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通过祖荫入太学的学生,课程安排将与其他学生不同,日后也无法参加进士科考试。
而同时,薛行简的一道奏疏也在士林之间流传开来。
一时间,寒门学子竟不约而同将其奉为领袖,第二日,皇帝破格擢其为谏议大夫。
行简是在为皇帝例行讲学时接到的旨意,他眼中是明显的诧异,明显到萧启难以忽视,难得见自己的老师露出这样的表情,萧启不禁戏谑道:“老师是觉得这官儿太小了?”
行简闻言敛眸,“岂敢,只是鲜花着锦,臣有些惶恐。”
萧启显然不信,却也由着他敷衍,“行吧,不过一会儿夜深了,老师得陪朕去个地方。”
“陛下要出宫。”
“嘘——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秘密。”
十六岁……男人的秘密……二十五岁的薛行简看着这个才到自己肩膀的少年皇帝,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皇帝大半夜微服出宫来的地方,却是城外的义庄。
停满棺木的义庄门外,是长年挥之不去的阴森气息。
而当他扶着皇帝走下马车,眼前的一幕同样在他意料之外——
深不见底的夜幕之中,站着一个身穿黑色披风的女人。
——萧明玉。
悲悯
同样惊讶的还有明玉。
夜色够深,她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脸。
心里突地升起几分庆幸——但很快她便收敛了所有情绪,只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萧启搀住她的胳膊,“姐,大晚上的,你慢点。”
她睨他一眼,却不拆穿他那点小心思。
门被推开,那被关在院里的哭声,一瞬间扑面而来——
那是一个老妪的哭声,呜咽之中是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在这阴森的夜晚仿若延绵不断的哀怨和悲戚,是看不见尽头的绝望。
没有人开口,所有人的脚步都不自觉地放到最轻,仿佛怕惊动了浅眠的婴孩。
屋内隐隐有烛光透出,离得近了,便能听见那哭声中夹杂的老翁的叹气声,还有吧嗒吧嗒水烟的声音。
深夜的寂静令这哭声与哀叹声格外的清晰,也格外的沉重,压得人心底直要透不过气来——却无法移开。
而长夜终会过去,黎明终会再临,只是他们的儿子再也不会睁开眼——唤一声爹娘了。
行简叹了一声,他眼前似又浮现古树掩映后的祠堂,风吹过空荡荡的回廊,连一丝回声也无。
明玉只字未发,她记得这孩子有个嫁在青州的姐姐,因为怀有身孕,所以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噩耗。
而南慕——也只比她的弟弟小一岁而已。
夜风阵阵,树影婆娑,目之所及是层层掩映的黑暗,仿佛没有尽头。
行简跟在萧启身后,而一向少年自负的皇帝,此时却如一个做错事的孩童——
“阿姐……”
她没有回头,树木庞大的暗影落在她身上,她的声音在这风中有几分遥远——
“这孩子死前,你曾经见过他,是不是?”
萧启别过头,“阿姐已经都知道了。”
“暗示他可以‘以死报国’的时候,你有想过他的父母家人吗?”她负手站在前面,仿佛是在与黑暗的虚空对话。
“……阿姐,世家经营百年,他们的根扎在京都的土地上,早就已经和泥土一样腐烂了!”他猛地抬头,“除非狠药,否则根本无法撼动!”
他的面色由白转红,“阿姐你努力了那么久,跟他们虚与委蛇,费尽心血培养寒门的学生,可结果呢?我们培养的人只能被他们排挤!推下去的政策多少石沉大海……”
“所以,萧启我问你!”她蓦地回头,“在你眼里,死去的那个孩子——南慕,他是你的一个棋子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
“你还记得吗,这一切的努力是为了什么?江山永固海晏河清?那这一切的底是什么?”
她的眼睛如同银河中最亮的星辰,“是我们的百姓能过得好,而现在,那个躺在你身后的棺材里的孩子——他也是你的百姓!”
行简心一动,她立在黑夜中的身影——忽然清晰起来。
“启儿,”她转身走向他,“你是皇帝——是万民之主,掌天下人的生死。而如果他们的生死只是你手中可以随意放弃的棋子,那我们跟那些为博己利不择手段的贪官又有什么区别?”
萧启别过头,“……阿姐是想说我做错了吗?”
她在他面前站定,扶住他的肩膀,“你心里清楚,这件事你走了捷径。捷径走多了是会上瘾的,终有一日,你会习惯无论什么时候,都毫无底线的牺牲少数人去获取多数人的利益……”
他心里清楚,皇帝生性倔强,又还年轻。他还不明白,他一时的举动,却牵扯着后面的无数谋划,而这些却都是他的姐姐在替他补全……
她扶在他肩膀的手明显一松,漆黑的夜里,她突然笑了一下——
“那我问你,如果有朝一日要被牺牲的人是你的亲姐姐——是我呢?”
“姐!”
他心底骤然一恸,她的眼睛在这黑暗之中格外得亮,彷如坠落的流星,明亮而炽烈。
“你听好了,如果真有那一天,我甘愿引颈受戮——这是我十年前便在皇陵许下的誓言!”
他的心陡然一凛。
“但是启儿——我亲手养大的弟弟,你站在这万人之巅,所有的衣食权位都是百姓所给。你手中的权力是这世界上最锋利的刀,你要做掌刀之人,而不要为刀所驱!”
夜风吹落她的兜帽,她的手微微颤抖,眼底是鲜见的执着——他眸色一深,“殿下。”她微微一愣,似是才发现他的存在。
他在她身侧俯身,细密的睫毛如蝶翼一般,“殿下容禀,陛下当日是可以不见南慕的。大可直接杀了他,那条路——变数更少,但陛下没有。而在南慕身故后,他的家人也都得到了妥当的安排。”
他的声音始终低沉,千头万绪,这一刻也终究不禁在话尾藏下几分温柔——
“因为陛下也和殿下一样,始终都对黎民苍生,怀有悲悯之心。”
月亮终于又升起来了。
“今日陛下授臣谏议大夫一职,臣心里其实不愿,”他唇边漫上几分苦笑,“因为臣的文章也好,名声也罢,都是踏在一条鲜血淋漓的生命之上,臣心里很害怕……”
她指尖一颤,几乎是下意识的看向他,却正撞上他看过来的眼睛——她心底陡然生出被抓包的窘迫,但下一刻他却对她安慰的笑了一下。
“但臣不能后退,死者授不能辞。‘朱门鹰犬贵,寒窑骨肉贱。流星荃不察,我血荐轩辕’臣把这二十个字挂在榻前,无一日敢忘。臣知道,这份心,陛下与臣是一样的。”
明月落在他的眼底,温柔而坚定。只是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忽然便听懂了他话里的宽慰。
他在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在害怕。
夜晚模糊了人心底的戒备,放大了那份戒备之下的脆弱。那日韩俊臣离开时说的话突然响在耳边——
“殿下若真青睐这位左拾遗,也不妨一试。若不能善了,此时趁他官小,也好料理。”
袖口一紧,她猛地回神。
萧启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阿姐,我是想成为文景二帝那样的明君……但我不会像景帝那样牺牲晁错!”
他倔强的抬头,“你既然希望我能成为心怀苍生的皇帝,那一个心怀天下的皇帝会连自己的亲姐姐都容不下吗?”
月光洁白的颜色缓缓落在屋檐。
皇帝的车马很快便淹没在深浓的夜色中,连同那些还未说出口的冲动……
明玉接过寒碧递来的缰绳——她不能拿他的前途作赌——她没有回头,“先生……有话对我讲?”
“是。”
他这么直接倒唬的她一愣,心底的苦意漫上唇边,她笑了笑,“先生想说什么?”
他走到她身边,替她牵过马绳,“那天臣从太学回来,在宫中偶然听到有宫娥议论,说陛下原本拟定要给臣五品的职位,被殿下改成了八品。”
月光一冷,眼底瞬间泛起寒意,她不动声色的侧头看他,而他牵着马向前走,面上没有一丝可供人揣度的表情。
两侧的房屋都已陷入沉睡,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只有他们几人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