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着话,倏然间被吵闹声打断。
喧闹声是自门口传过来的,起先有宫人连声阻拦——
“姑娘,您不能进!”
“姑娘、姑娘!没有皇后娘娘通传,您不能进的!”
不过那被阻拦之人显然不是什么善茬,她边往殿里闯边说:
“皇后娘娘早特许我随意进出,你们拦我做什么?”
未央宫的宫人是知道秦宜然从前有能随意进出未央宫的权力的,可是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现在已经不同往日,皇后娘娘虽未明说,到底也算是不那么看重秦大姑娘,这随意进出的权力自然也做不得数。
只是秦宜然又到底是皇后母族之人,宫人们也不敢真的得罪于她,这么一不小心,就让秦宜然闯了进去。
这声音殿中的主仆二人都是熟悉的很,一时间,两人对视一眼,面上都不是那么好看。
秦宜然原本也算是个性子沉静的,前些日子一直被禁足在家中,这才放出来没几天,也是颇为老实。只是今日也不知是怎的了,像被下了降头似的,又是在宫宴上与姜二姑娘争执,又是夜闯未央宫的,令皇后甚为不悦。
可秦宜然却像是没瞧见皇后的不悦之色似的,一闯进门来,就径直向着皇后的身边走过去,一脸的委屈,还有张皇。
琴姑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将皇后护在身后。
皇后则撑着坐起身来,靠在床头,一脸不豫之色:
“夜半三更,你这是做什么?你将本宫的未央宫当成什么地方了?”
像是未察觉皇后的疾言厉色,秦宜然面色发白,只待皇后说完这句话,就急急开口道:
“表姨母恕罪,并非宜然不知礼,实在是有不得不说之事啊!”
若不是刚刚宫宴结束之后她就被她母亲李氏带回伯府教训一通,她一早便会往未央宫来,将那件事赶紧告知皇后娘娘。
现下她好不容易从府上跑出来,也正是赶紧来给皇后报信。
之前她在林谣身上跌到,失了皇后的宠信,如今林谣又回来了,她与皇后娘娘的共同敌人又回来了,秦宜然相信,她一定能再度获得皇后娘娘的倚重栽培。
“有什么事赶紧说。”
“表姨母可知道那卫国公府刚刚找回来的二姑娘?”
“知道。”
“表姨母知晓宜然素来算个稳重人,哪里会明面上与人不虞,今日会在宫宴上不小心失了控,皆因那卫国公府的姜二姑娘不是旁人,正是从前承翊储在东宫那个林侍妾!”
“什么?!”
此言一出,就连素来冷静持重的皇后也是一惊。
“你说姜二姑娘是太子的林侍妾?”
“正是。宜然从前与她多有交集,绝不会认错。”
一个大活人活生生站在面前怎么会认错,皇后自然不怀疑秦宜然这话有假。
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拿这事来唬皇后。
只是,皇后眉头皱的更甚一些。
没想到那个林侍妾还有这般际遇,从一个卑贱的风尘女子成了太子侍妾就罢了,竟还摇身一变成了公府嫡女。
卫国公府勋贵门庭,真论起出身来,姜谣要比皇后的出身还要高上不少。
那是真正的名门贵女,在她面前,秦宜然这种身份全然是不够看的。
秦宜然跪着,以膝代腿往前凑上几步,到皇后近前,说道:
“表姨母,那姜二姑娘从前身份低微的时候便勾着承翊,又是个不安分的,闹出许多事情来,如今她成了公府小姐,岂不是更要不得安生,她想勾着承翊也更容易了!”
皇后只在听到秦宜然汇报这件事情的时候对她的态度稍稍转变了些,等到听见对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态度的一点点转变也没了。
实在是对方这话说得太蠢,简直像是无法雕琢的朽木。
秦宜然自然不知皇后此时的心思已经活络到开始思考若与卫国公府结了姻亲会对皇后太子一派有什么好处了。
毕竟皇后从前虽想着让秦宜然做太子妃,以此保住母族荣耀,可是愈发觉得未来的太子妃出身若是在区区一个永昌伯府实在不够看。
她需要延续母家的荣耀,也更需要让他的儿子顺利登上皇位。
-
与此同时,东宫。
自打太子爷回宫以后,整个东宫都弥漫着极低的气压,宫人们各自做着差事,半点纰漏也不敢有。
饶是已经谨小慎微至此,还是有好几个东宫的管事都被太子爷叫进书房,狠狠责骂过了,有一个还被打了板子。一时之间更是人心惶惶,众人个个儿瑟缩着像鹌鹑似的,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哪里惹到太子爷,到时候连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了。
“啪——”
一本折子被坐在书案前的男人猛地一扔,一下子砸在正跪在地上的管事脑袋上,紧接着,便听见太子爷开口骂人:
“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一群没用的废物,孤要你们做什么?”
管事连连叩首领罪出去,紧接着,就是陈忠走了进来。
裴承翊头也没抬,只是用余光瞟了他一眼,冷声问:
“什么事?”
陈忠走上前,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书案上,又将托盘中的茶杯端起来,轻轻放在裴承翊面前。这一系列动作做下来都不敢有半点儿多余的声响发出来,就是生怕惹了太子爷不快,到时候又落得一顿责罚。
放下了茶以后,陈忠才拿起托盘,老老实实立在旁边,说道:
“奴才没什么事,奴才只是怕殿下骂人骂的口干舌燥,这才赶紧送杯茶来给殿下润润喉。”
“嗯。”
太子爷自打从今日端午宫宴回了东宫来,便一直在见各种人,也一直在责骂那些当差不着调之人,此时难得没拒绝,直接应下来。
陈忠瞧见裴承翊端起茶杯喝了,登时舒了一口气儿。
不过片刻之后他这口气儿便就又吊了起来。
因为下一刻他就听见“啪嚓——”清脆又响亮的一声茶盏碎裂的声音。
抬眼看去,便能看见他刚刚送去的那杯茶已经落在地上,茶杯碎成渣,茶水浇了地。
吓得陈忠登时就跪下去,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这是触了太子爷哪根霉头。
裴承翊冷冷瞪过去,问道:
“这茶是谁沏的?”
他记得这个味道,阿谣心灵手巧,尤善沏茶,从前的时候他每每都能喝到她亲手沏的茶。
男人思及此,心中还隐隐有些期待。
会不会她今天说的那些话只是气话,她其实心里还是想再与他重修旧好的?
可是很快,这种期待就被生生打破。
他听见陈忠说:
“这、这是奴才沏的。”
“你沏的?”
裴承翊皱起眉,面上是显而易见的不悦、烦躁,
“你怎么会沏成这样?”
此前陈忠自然也沏过茶来,可是裴承翊能清楚地分辨出这是两种沏法。
“这是……”
陈忠顿了一下,见太子爷的眼神直瞪着他,这才不得不说,
“这是从前的时候林小主教奴才的,她说殿下素喜如此,虽是费事些,可只要是殿下喜欢的,她就是再费事也不怕。”
只要是他喜欢的,她就不怕费事么……
从前她为他做的小事太多,可他总是一不小心就忽略了去,如今想起来桩桩件件,却是数不清的。
男人的手紧攥着手中的狼毫,像是要将笔杆生生折断似的。
她说要与他恩怨嗔念一笔勾销,可是谣儿……真的能一笔勾销么?
陈忠见太子爷若有所思并没有打断,便继续顺着说了下去:
“奴才之前没有这样沏茶,是因为林小主说了,这茶须得用春夏之时的晨露沏成方能好喝,那晨露又不能用隔夜,须得一早起来收集,再过滤、沉淀、烧煮工序繁多,奴才也是见进了五月便想起来用一用这法子。”
他不禁感叹一句:
“小主说的可真没错,这沏上一杯茶,便要花上大半日的时间。”
为他沏一杯茶,就要花上她大半日的时间吗?
这样待人的心思,裴承翊自问他这一生从未有过,他甚至有些无从想象那时候的她,究竟是用着何等心思,才能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可是那时候他动了气,还将她亲手沏的茶拂到地上,烫得她小腿红肿……
裴承翊没有任何一刻如此时这般憎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