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陵在被窝里哭道:“我不吃,死了算了,全宝胜都知道东阳擎海睡了我媳妇……我不过睡了他相好……他睡我媳妇……呜呜呜……”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你看开些,别烦恼了。”
“母亲,你说得轻巧,绿头巾又不安在你头上。”
“痴儿,儿媳失节,难道母亲在外头就有面子?”
崔陵驳不得,呜呜踢蹬床铺,孟氏道:“哎哎,快别哭了,裴六娘死了,就万事大吉了。”
“怎么,镇星寨送回她尸首了?”崔陵拉下锦被露出脸,“拖去乱葬岗,不能让她污了咱家祖坟。”
“还没消息,不过她死定了。”孟氏胸有成竹道:“诗礼人家的女孩儿,又是那死要面子的唐氏老妪教养出来的,教人奸了,敢活着丢人吗?魏妪也说她外柔内刚,这等人一准自我了断。”
“她死了又如何?”
“没了这个笑柄留在世上现眼,过几年,抢婚这事便淡了。要是咱们翻身,商行重新兴旺,更无人敢不识趣,在咱们面前多嘴。”
“裴家还有个老妪……”
“那老骨头啊,呵呵,她孤身流落异乡,先愁上街要不到饭,活活饿死吧。”
孟氏话音未了,一人由寝间外帐幔后转出,道:“好算计,不愧是商户主母。”
那声音娇软冷漠,那人儿一身皱巴巴青色婚服,鲜嫩的脸是花朵般颜色,眼神却像才刚磨砺的刀锋,青光森寒。
孟氏一跳立起,抖索指向来人,“你……裴六娘,你怎地没死?”
“让阿家失望了。”裴花朝皮笑肉不笑道。她不愿与崔家母子扯上任何干系,然而他们既视她为耻辱,她偏就巴住彼此关系相称,膈应对方。
孟氏今日与她们初见时一般,珠翠满头,绫罗裹身,昨晚出卖旁人骨肉的经历显然消减不了她今日打扮兴致。
自然这等人并不把言语讥讽放在心上,孟氏飞快还出笑脸,“六娘,阿家何尝不牵挂你安危?不过料想你凶多吉少,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便开解大郎……”
裴花朝转向床上,问道:“崔陵,你有何话说?”
崔陵早裹着锦被坐起来,望着她如同目睹秽物,一脸嫌恶。
裴花朝回到崔家,没少挨受相似眼神。
打她走进大门,沿途鸦雀无声,崔家人一个个由她眼前划过,面上惊诧、鄙夷、怜悯、看热闹……每种表情、每道目光,都是利刃钢刀,剐在她身上。
她捺下油煎火沸似的屈辱和愤怒,挺直背脊走了过来。
如今无须再忍了,她牵挽右手衣袖,从一旁魏妪所端托盘上抄起药碗,泼向崔陵。
“啊也,啊也!”崔陵教热汤药淋面,松开锦被摀脸叫痛。
“狗鼠辈。”裴花朝一字字道,心中怨意如沸,话声反倒清冷到骨髓。她使劲一掷,药碗咚地砸中崔陵脑袋弹开,摔在地上碎成瓣。
“贱人!”崔陵一个鲤鱼打挺跳起,就要抬拳揍人。
“住手!”护送裴花朝的驾车老妪戴妪走来,喝道:“寨主吩咐,让你们好生供养裴家祖孙,不得为难,否则找你们说话。”
崔陵起初真不敢动,听完戴妪下半截言语,跺脚道:“别人玩过的破鞋要我供着?欺——唔——”
孟氏下死劲摀住崔陵嘴巴,笑道:“是是是,谨遵寨主吩咐。”
戴妪便向裴花朝告辞,“小娘子,老身回寨去了,你保重。”
“戴妪也保重。”裴花朝柔声道。
戴妪那人不苟言笑,见裴花朝辞色和软,跟着神情柔缓了些许,亦有些意外。
“小娘子这回上山遭罪,倒没连带山寨人一块儿恨上。”
裴花朝摇头,“是崔家卖我、东阳擎海掳我,与戴妪不相干。”
东阳擎海不过是个贼
半年后。
崔家院落夹道上,裴花朝扶着唐老夫人行向牛车。
“祖母很喜欢栖霞观吗?前儿才去,今儿又去。”裴花朝软声问道。
唐老夫人微笑,“我与观里那位真一坤道甚为投缘,她亦是宗室,并且学问渊博,讲经说道理,句句服人。”忽尔她笑容消逝,“也尽我一己之力,神前为大虞祈福。如今了不得了,各地官府、盗贼据地为王。哼,身为大虞臣民,不思报效家国君父,居然拥兵自固,这班乱臣逆子,该当千刀万剐。”
裴花朝听说“盗贼”二字,一颗心不由自主高高提起。她悄悄向唐老夫人的丫鬟使眼色,丫鬟点头表示会意,又走到车旁掀帘,请老夫人登车。
唐老夫人往车内扫了一眼,车内堆了一垛绢帛布匹。
她转头问裴花朝:“这些布匹不正是你亲手所织?”
“是。”
“有现成财物布施,不是吗?”
“那些财物出自崔家供给。”
“崔家不也是你家?”
裴花朝笑道:“虽如此说,这绢帛一经一纬俱出自六娘之手,更显咱们布施诚心啊。”
唐老夫人略沉吟,道:“说的也是,那就用你的绢帛吧。只一件,六娘,你别成日织布了。崔家家境过得去,你无须再像在京城那般,织绢贴补家用。”
裴花朝笑道:“六娘闲着也是闲着嘛。”
“闲着你便多歇息,调养身子。”唐老夫人眉心又起皱,“你刚成亲那会子,不是大病一场吗?至今我心有余悸。大夫说你旅途奔波,积劳成疾,可我上了年纪的人反倒没事,足见你身子骨不结实。”
唐老夫人苦口婆心叮嘱一番,末了环视附近,因问道:“崔陵呢,怎地不见人影?”
“哦,商行那儿临时有事,崔陵一时无法分身。”
唐老夫人点头,“难怪,向来我出门,那孩子必定送行。”
她老迈的面上浮起一丝笑意,“崔陵出身微贱,待我们祖孙倒是没话说,供养丰厚,恭敬有礼。孟氏也是个好的,免了你到她跟前立规矩,让你们夫妻搬进后花园单过。——就是她派到你们房里的丫鬟太标致,你看好崔陵,别让他教人勾引坏了,损了你们夫妻情份。”
“祖母安心,崔陵做人再规矩不过,”裴花朝放出微笑,很幸福的模样,“他待六娘亦很好。”
语毕,她如愿见到老人家舒心满足的笑容。
唐老夫人出门后,裴花朝也带丫鬟外出,向布帛铺售卖所织绢帛。
回程走在街上,前方老远一阵蹄声隐隐响起。那阵蹄声由远至近,渐渐清晰似滚雷,听声势似是一队浩大人马,少说数十十来骑。
那阵蹄声响处,人声跟着沸鼎,许多人不知喊叫着什么,其中还有女子尖叫。
发生何事?裴花朝讶异,由帷帽下薄纱望去,远处街坊一角上方扬起烟尘。
左近一人又惊又喜,叫道:“定是东阳寨主来了。”
裴花朝听说,双脚似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
烟尘越扬越近,不多时,掉了个弯转向她所在的街道。果然,东阳擎海驾了赤火骏马奔来,一头黝黑浓密短发迎风张扬,身后随从众多。
裴花朝心内咯登一声,三步并两步退避到街上最不起眼的角落。于此同时,她身后众人不约而同呼喊。
“大王!”
“寨主!”
街上男女老幼放声叫唤,个个心诚意敬。
裴花朝火速背朝街道,面向人家屋宅墙壁,屏息等待山寨人马掠过。轰隆蹄声距离裴花朝越响越近,双方将近交错时,她莫名不自在起来,彷佛整个人叫某种无形物事给罩住,空气由周身抽离而去,背上还给扎了两把刀。
她捱着捱着,好容易那批人奔驰而过,那股芒刺在背的异样方才消缓下来。
她不自觉吁口气,边上一个红衣姑娘笑道:“哎,方才寨主直打量咱们呢。”
另一个绿衣姑娘“哎呀”一声,道:“是吗,是吗?我总当自个儿眼花了,原来你也留意到了!”
“绝不是眼花,他确实对咱们瞧个不住。”
两个小姑娘相对吃吃喜笑,花枝乱颤。
裴花朝抿了抿唇,喃喃自语,“不过是个贼。”
红衣姑娘愣了愣,扭头问道:“喂,你说什么?”
裴花朝郁气上来,懒得遮掩,遂直言道:“东阳擎海不过是个贼。”
红衣姑娘沉下脸,“兀那娘子,听你口音,外地人吧。”
“是又如何?”
“莫怪你不了解寨主。”红衣姑娘清了清喉咙,道:“你听好,前几年流寇打来宝胜,眼看城要破了,是寨主带了兵马打退他们。那以后,咱们宝胜就服他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