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如果为父不立你的话,你就会随时对你弟弟的王位发起挑战对吗?”
司马炎答道:
“孩儿不愿意与攸弟争斗,但局势往往不是孩儿能够控制的,这一点父王应该最明白……”
从司马炎的眼神之中,司马昭感受不到半点恐惧,他想起了当初自己和裴秀、贾充、荀顗以及羊祜等心腹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裴秀所说的那番令司马昭不得不深思的话……
当时司马昭在听完了贾充等人汇报完军政要务之后,他突然主动询问站在塌下两侧的心腹谋士说:
“该是时候议一议了,你们对王储之位的人选有什么看法?”
一听司马昭冷不丁冒出这么一个问题,所有人都顿感突然,大家面面相觑之余都没有轻易发表看法。而这时唯独裴秀站了出来拱手对司马昭说道:
“回禀王上,自古历来是立嫡立长,王上若是要立嗣别无他念,只能立炎公子。”
裴秀如此直白的说出了自己的主张,令其他人不免感到有些惊诧,因为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司马昭心目当中的立嗣人选绝非锁定在司马炎一人身上,还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司马攸,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司马昭的心中更为偏向司马攸,只是有所顾忌才迟迟未下决心罢了。
正因为如此大家都揣测司马昭的内心,所以迟迟没有表态,唯独裴秀特立独行。
司马昭听后倒是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反应,而是将手中的简牍轻轻扣在了案面上,似笑非笑的对裴秀说道:
“看来季彦对炎儿很是看中啊。”
裴秀丝毫不畏惧司马昭的这番话中包含着对他不满的情感,再度拱手回道:
“王上难道忘记了刘表和袁绍吗?打从嫡长子诞生的那一刻,只要不是他有明显的过失和才能上的缺陷,就已经在他的身上烙上了继嗣者的身份,而众多秉承“立嫡立长”这一传统观念的人就会自然而然的站在他身后,无形的派系也都随之产生了。炎公子文韬武略皆是众人有目共睹的,根本没有道理废长而立幼,若是王上执意反其道而行之,摒弃他而他人,那么就会再树立一个新的派系,两者之间就难免会发生冲突,甚至是攻戕,要知道在至高无上的权势面前,就连骨肉兄弟也是可以反目成仇,前车之鉴难道王上真的可以熟视无睹吗?”
相较于一开始的那句话,裴秀的这番话可谓是刀刀见骨,将千年来中华历代帝国之间王储争夺权势的黑暗面毫无保留且又直白的说了出来,这更加令整个书房之内的空气变得异常稀薄,根本没有人敢大声喘气。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裴秀的话虽然难听,却是再明白不过的大实话。
而司马昭虽然并没有明确表态,心目中却已经下定了决心,只不过在最终将这个决定公布之前,他还需要对司马炎做出最后的考验……
原本目光冷峻的他突然间扬起了嘴角:
“不错,你倒是够坦诚,为父没有看错你,裴秀和荀顗他们也都说立你才会使局势稳定,不过为父也必须要对你坦诚才行,就像你祖父和伯父所希望的那样,在你接掌一切之后,为父希望你能够保证将来你会将为父交给你的一切,都传给你的弟弟……”
司马昭的话其实并不难琢磨,就是他答应将王储的位置传给司马炎,只不过他明确表示了希望司马炎将来能够将这个位置不传给自己的儿孙,而是他的弟弟:司马攸……
这是一个很尖锐的要求,司马炎心有犹豫并没有立刻做出回应。
对此司马昭也表示理解:
“为父知道,让你做这样的承诺的确是很为难你,不过你应该很清楚,衷儿生性懦弱,绝没有帝王之才,若是将他扶上这个位置,难免会为人所左右,对司马家的稳定绝非是好事,而他偏偏又有嫡长子这个身份,你很难立其他的孩子,与其这样,倒不如让攸儿来接替你的位置,如此以来,以他的能力绝对可以将我们司马家发扬光大,除了你之外,只有他能够压制将来其他对最高权力虎视眈眈的野心者们,你明白吗?”
说罢,司马昭伸手攥住了司马炎的右手腕,直视着他的双眸:
“为父乐见你把他当竞争对手,但是……你要永远记住,他不是你的敌人,这其中的分寸很难拿捏,但是你要谨记……”
犹豫了一阵之后,司马炎终于给予了明确的答复:
“孩儿谨遵父王之命。”
从司马炎的表情之中,司马昭看出了他还是有些犹疑的,所以他从自己的身后摸出了一把短匕首丢到了司马炎面前的案面上:
“不是为父信不过你,只不过为父希望你能够拿出更有力的承诺,这也是对你的警示。”
面对司马昭极其锐利的眼神,司马炎这时察觉到了屋子内的氛围不太寻常,充斥着浓烈的杀气,他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决定不仅将会决定将来司马家的走向,同时也将决定自己能不能活着从这间屋子走出去。
俯视着案面上的这把短匕首,司马炎缓缓抬起手将其拿了起来,然后将锋利的匕首拔出,快速从发髻中扯出一绺青丝将其斩断:
“孩儿在此立誓,将来必将王位传于攸弟,否则有如此发!”
不仅如此,司马炎也扯下了自己的衣袖,用匕首割伤右手拇指,在上面写下的誓言,然后连同断发一同双手呈给了司马昭。
看到司马炎立下了这样的重誓,司马昭这才放心,他轻微咳嗽了两声之后,对司马炎挥了挥手:
“你先去吧,顺便把你的弟弟叫进来……”
等到司马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出屋子之后,司马昭这才挥了挥手,而随即从两侧的帐幔之后走出了七八名手执利刃的甲士,而带领他们的人,正是荀勖。
在司马昭的眼神授意之下,荀勖下令让甲士撤离,然后司马昭在屋中没有他人的情况之下,一面俯视着手中装有司马炎血誓和断发的锦盒,一面仍有有些疑虑的问荀勖说:
“你说他方才所言,是真心的吗?”
荀勖对此不方便作评价:
“下臣不敢妄言……”
司马昭体谅他的立场和难处,便笑道:
“我本来想让攸儿来继嗣,但是裴秀所说的不无道理,所以改变了主意,但是你放心,只要有这个血誓在,不管他将来愿不愿意都得把王位传给攸儿,我是不会让姀儿受委屈的。”
这番话司马昭实质上是在为荀勖做出承诺,对此荀勖心领神会:
“多谢王上……”
(廿四):塌前会(六)
走出屋外的司马炎仍旧心有余悸,他心想如果自己方才再继续迟疑不作决断的话,那么自己就真的无法活着出来了。
在王濬的护送之下,他回到了城外的马车旁,见到了正焦急等待着他的司马攸。
一看到司马炎魂不守舍的样子,司马攸就快步迎了上去:
“大哥,你没事吧?爹爹和你说什么了吗?”
面对司马攸的关心,司马炎强迫自己挤出了一丝干涩的笑容,他拍了拍司马攸的肩膀:
“父王叫你进去……”
很显然司马炎并没有明确回复司马攸的话,这令司马攸的内心更加担忧,他知道要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从他的父亲司马昭那里得到答案了。
就这样,司马攸暂别司马炎,在王濬的陪同之下来到了司马昭所在的屋子。
看到司马昭满脸病容的模样,司马攸赶紧上前跪在了他的塌下:
“爹爹,您……”
“好了好了……”
还未等司马攸把话说完,司马昭就抬手轻轻打断了他:
“为父知道你也有很多的话想要问,不过你也看到了,现在为父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长则三五年、中则三五个月、短则三五天,已经没有时间再浪费了,所以你还是先听我说吧,以你的才智,很快就能够明白的……”
说罢,司马昭将装有司马炎血誓和断发的锦盒递到了司马攸的手上:
“你先看看这个再说……”
接过锦盒之后司马攸将盒盖打开,发现了里面的盛放物,他将绢帛取出看了里面的内容,又看了看盒中的断发,他明白了之前所谓的考验到底是什么意思,顿时热泪盈眶:
“父王,孩儿绝无和大哥他相争之意,这一点您应该最清楚才对,可为什么还要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