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四目相对,山间鸦静雀默,只有耳边悠然淙淙的溪水长流声。
片刻失措过后,被半搂于怀中的陈氏匆匆收回视线,不敢再看着这个眉目俊美,满是关切的少年。意识到二人首次靠得这般近,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清泉般气息,登时又面颊飞红,耳根滚烫,目光微颤,浑身都拘谨起来。
“二弟,我……无碍。”她呆呆地将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小如蚊吶。
“嗯。”陈谆将她扶正,见她羞怯得不敢再抬头直视自己,确保她并未扭伤后,这才微不可察地抽了手,幽深如墨的眼神中情绪不明。
脱离陈谆的怀抱后,陈氏忙不迭退了一步转身背对他,正皱着眉在心中责备自己失仪,又对自己快如鼓震的心跳不明所以,无意识间已是将一只右手隔着罗袖轻轻按在了胸口间,欲让惊悸的心速速平稳下来。
怎么会……跳得这样快?
第十四章
“二弟……时候也不早了,不若我们往回走吧。”陈氏整顿好情绪,收敛了缠结难解的心思,又盈盈含笑如初,转身温声朝陈谆提议。
“好。”陈谆朗声答是,周到地未于面上显出半分情绪波澜,仿佛刚才一场变故从不曾发生过。只是双臂间还残留着一丝她的温软,鼻间亦仍萦着她发间幽幽清雅淡香,他负手将双手隐于袖间,却是暗暗握紧了双拳。何曾不想名正言顺地留她于怀中?发乎情,可却要……
止乎礼义。
折返路上,过一道横于一汪急流之上的石桥时,却不防遇上迎面拦路站立一八尺彪悍男子,着粗布麻衣,生得宽头大面,络腮连鬓,一手叉腰,一手扶着架在肩上一把寒光毕现的砍刀。
“喂,那女子可是巡阳陈氏女?”那人粗声粗气地朝二人喊话,凶神恶煞,眼含戾气,显见是来者不善。
“不知好汉所为何事而来?”陈谆察觉到对方言语间的威胁之意,一面避而不答回问对方目的,一面警惕地向前一小步,不露声色地将陈氏挡在身后。
“我所为何事?”那人冷哼一声,目光中狠厉杀气乍现,阴鸷开口:“不过是拿人钱财,**。将那女子留下,再快些滚开,兴许我还能发发善心留你一条狗命。若是胆敢阻挠,那就别怪我不客气,让你一并做了我这刀下亡魂!”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今日里谁的命你也留不下。”陈谆未及撂完这句话,回身便一把拉着已经被吓得微微发抖的陈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深山密林方向飞奔。
那拦路杀手未料到面前这文弱少年竟敢在他眼皮底下抢了人就跑,怒极大喝一声“竖子,找死!”又自负凭借自己去捉拿此二人不过易如囊中取物,便不急不缓收了肩上的刀,才拔腿大步流星追上去。
陈氏跟着陈谆在林间慌不择路,地形崎岖,时有树木交错断裂其间,裙裾及绣鞋上已满是泥污点点。跌跌撞撞,回头瞥见杀手正愈渐逼近,焦急着欲挣脱陈谆留他一人活路,但不料少年握住她的手却有力得惊人。
“二弟,他要追上来了。他是寻我来的,不要管我了,你先走!”
“别回头,不要怕。我不会丢下你。”陈谆疾行间绕树避岩,还要顾着地势跌宕时帮扶她跨坑攀坡。听她话里流露出的绝望和生死关头也记着要让他先留自己的活路,拉着陈氏的手更紧了紧。
二人夺路往山间越行越深,半人高的灌木丛生,泥地潮湿,青苔地衣遍生,尖峰浓荫蔽日,时而被横叉而出的枝桠划过衣衫,狼狈踉跄中,急促的呼息间从喉咙口隐隐传来血腥气,已是将近力竭征兆。
“你相信我吗?”陈谆冷静分析眼前形势,再一看前方陡然断裂出的平地黑深豁口,心下已有了决断。
“我信你!”陈氏眼见前方无路可走,再想到后方逼近的追杀,无须思索便脱口而出。
“好。”陈谆得了她的诺,便一丝也不耽误。回身将她身上披风裹严,伸出双臂搂紧她,便抱着她朝深不见底的地缝中跳下……
第十五章
耳边是呼啸的破空风声,藤枝断裂声,身躯与地面翻转擦撞声,不知滚了多久,这磨人的跌落之程终是得了停止。陈谆全程护着她,挡去了大部分的冲撞外力,及歇止于崖隙底,已是脱力失去意识。
再说回那追杀之人,眼见二人不要命地跳崖,抓耳挠腮了片刻,想来这两人定是摔死其间,无命再返。想着自己只是收了钱去要了陈氏一条命罢了,如今不劳自己动手,也绝无可能冒着自个儿的生命危险去穷追不舍。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便打道往回,可去那出手阔绰的上家那儿交差了。
“二弟,你还好吗?”陈氏虽是遇上这番不虞内心由自惊魂不定,但一路有陈谆时刻保护,内心深处始终觉得总是安全的。此刻意识到脱险,又觉着一直紧在身上的怀抱松了些,立时出声询问他的状况。
不料头上却无丝毫回应传来。
陈氏这下彻底慌了神,忙侧过身将少年让到地上,坐起扯了身上凌乱的披风,急急俯下身,往少年人中处探出一指,好在鼻息尚稳。他原先就身子骨弱些,如今又为了护她将一应险恶都自己抗下,望着他脸上几道鲜红的擦伤和褴褛脏污的外袍,心中满是不忍与酸楚,不知他伤得如何。
陈氏尤恐他已伤到筋骨,不敢再轻易挪动他。到底只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此刻劫后余生,钗堕发乱,煞白了一张脸,毫无血色的嘴唇还在哆嗦,但仍兀自强打起精神镇定着行事。见陈谆并无明显外伤,便将一旁的披风拿来覆于他身上,抬袖擦去他脸上泥痕,盼着他能一切无碍,早些醒来。
查看完陈谆情况,陈氏才得空举头环顾四遭,才晓得此刻两人是落到了一处崖底山石洞口,洞内晦暗无光,森冷可怖。洞外是削峭坡壁,蕨箩繁密,古藤缠绕,密树林立,蔽日遮天,放眼望去,苍深之绿浓重如墨。林深不闻虫鸟,寂静得着人发慌。
陈氏垂下眼,心中已满是无望,此番可还能活着回去吗?
望着昏迷中仍不安稳的陈谆,满是歉疚。
本是我的劫难,却无端连累了你。
陈谆醒转,已是夜半。
月光被挡在枝叶之外漏不进山洞一线光,睁眼漆黑如盲。
他甫一醒转,便要去寻她的所在。如此情状,生死难卜,陈氏本也不敢合眼,听到身旁突传来陈谆细声急咳,又听到披风落地声,便知他醒了,怕他不熟悉地形摔倒,忙出自本能伸出一只手去拉他。
“二弟,你醒了?我在这。”
陈谆听到她好好地在身旁,漆黑里也朝声音来源处伸出手去寻她。
两只摸索探寻的手在空中相触,陈氏陡然意识到于礼不合,便要缩手回身,不料却被少年那只温暖干燥的手捉住,又在下一瞬被紧紧包在对方手心握住。
“二弟?”
“手这么冷,为何将披风让给我?”
陈谆又是秉承一贯的避而不答,反而又将问题抛回给她。陈氏纯善,被一打岔又只能先顺着他的问回他的话。
“二弟为了护我伤重晕倒,我还能吝啬这一件披风?山里夜凉,我将你害成这般,已是惭愧至极,自然要先顾好你。”末了,又心虚地添了一句,“无事,我不冷。手脚是生来便冰寒。”
话未毕,一件披风已严严实实盖到了她肩头上。
第十六章
熹微日光被密匝的树叶筛成稀碎光影,点点散落在崖底,破开浓密的黑夜领地。
陈氏提心吊胆了大半夜,终是在陈谆醒后一颗心落回肚中,不敌重重倦意来袭,便靠着一块岩石沉沉入睡。
陈谆此刻早已清醒,借着尚不明澈的清晨阳光静静凝视着还未醒的陈氏,素白一张脸上无半分矫饰,淡雅若含苞菡萏,只是睡颜还透着梦里的不安慰,薄薄的眼皮勾勒着轻转的眼珠,长睫抖动,在眼下投出一片密影,眉心轻拧,嘴角微抿。
他本想起身帮她掩一掩半褪于臂弯处的披风,但却发现左脚似是崴了,光是起身站立就疼痛不已,这一番动作也惊动了陈氏。
“二弟,怎么了?”她瞬间睁眼恢复清明,见他似是在忍痛,立刻前去扶他。
“无碍,只是左脚崴了。”陈谆怕她担心,挤出一笑宽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