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足笑不可抑，他不再说下去，一些话，将来不妨让手冢来对他讲。
“事实上，我们也没离多远。几里路，几站车。你要找我有多难，我一直都在的。”忍足微微而笑，虽然没有血缘，但他们从来不是陌生人。
不二看着他不说话。
“怎么，舍不得我？”忍足笑问。他想，那个时候他刚回来，还站在巷口思忖，世事难料，不走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如今他们却都各有所属。人的际遇真是不可言说。
不二难得地点了点头：“虽然一直也没觉得你有多好，但是……你现在是别人的了，我还是会有点不高兴啊。”
忍足忍俊不禁：“那……”他做出假装为难思考的表情，“要不这样，你考虑一下，重新回到我的怀抱，我不介意两边跑下。”
不二蹙起眉毛，用目光将他从头刮到脚，手指着桌面的果篮，一字一顿：“烂橙子。”然后很有气势地一挥手，对旁边的侍应生说，“把这个给我榨个汁。”
忍足捂着脸，快要笑死。
迹部打开房门，客厅中没有亮灯，厨房里却有锅铲碰撞的动静，橘红色的一束光投射在地面上，异样的温暖。他站在这里，都能闻见酱汁的香味。他靠在门板上没有动。
忍足听见门响的声音，还有点惊讶，他记得迹部走的时候说，要值两个白班两个夜班，他以为他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够回来。他端着煮通心粉的锅子，对外面扬声问了一句：“迹部？”
“啊。”迹部远远地应了一声。
还真是他回来了，忍足两只手都被占着，没法动弹，于是他笑着说：“你等我一下啊。”他把煮好的通心粉倒出来，装在一个空的盆子里，然后掀开一旁的锅盖，将里面的番茄肉酱搅拌均匀，瞧情形，是还得再焖十分钟。
他重新盖上锅盖，往外走。那个人仍然站在原来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忍足边走边笑着问。
迹部靠在那里，黑暗中，那目光就显得特别的明亮而沉默。
忍足走到他身前，才发觉，迹部看起来似乎和平常不太一样，他抬手轻抚他的脸，问：“怎么了？”
迹部侧了一下头，他的面颊贴着他的手掌：“没事。今天晚上的班有邻组的同事代值，所以就早回来了。”
忍足又仔细瞧了他片刻：“真的没事？”
“没有……”迹部垂下眼帘，停顿了一下，“就是有点累。”
难怪这么没精神，忍足笑起来，他自己也做警察，知道连续值四十几个小时的班是什么滋味。“吃过饭没有？”
迹部摇头。
“我不知道你今天晚上回来，就只煮了通心粉，然后做了个番茄肉酱，要是早知道，就加菜了。不过马上就能吃了。你怎么不开灯？”
忍足伸手到他背后，按下开关，整个客厅霎时明亮起来。他把他拖到沙发前，然后按着坐下：“休息一下。我倒杯热水给你。”
迹部坐在那里，沙发还是原来那张，松软异常，仿佛可以将整个人都陷进去，确实是舒服。他都有几分佩服他了，还真的能找回来。他又环顾四周，除了几样被找回来的家具，还有很多新的，桌子，茶几，台灯，窗帘，全部焕然一新，各式各样的东西将整个房子填得满满当当。他不在的这两天，他做了许多事情。
“给。”忍足递杯子给他。
迹部喝了一口，然后将杯子放在沙发旁边的新茶几上，茶几上有个热水壶，做成了浣熊的形状，雪白的肚皮，骨碌碌的眼睛，后面还画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而脑袋就是瓶盖，样子活灵活现，迹部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忍足瞬间笑起来：“这个是超市的促销活动，用积分券兑换。我觉得瞒可爱，就换了一个。”他拍了一下浣熊的头，那家伙张开嘴，哗啦啦，就有水流出来。
迹部也笑起来。
终于肯笑了，忍足用自己的手摩挲迹部的掌心：“再等一会儿，吃过饭，就去睡了。”他觉得迹部今天像是特别疲惫。
迹部却忽然反手握住了他，然后将那只手缓缓翻转过来，他低头去瞧那手腕，那时那个夜晚被门砸的那道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但留下浅浅一道疤痕，灰白色。
忍足也瞧，瞧了半晌，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迹部说，“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忍足顿了一下，他望过去，迹部略俯着头，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刚才就不过是再无心的一句话，随口而说。
于是他说：“……都过去这么久了。”
迹部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他想着，手冢那天对他说过的话。还有前前后后的一些事情。他笑了笑：“是啊，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又看了片刻，然后缓缓地说，“真对不起。”
忍足脸上的表情微微凝了一下，迹部并没有忽略这细微的变化。他放开他，忍足将手抽了回来。空气中有很长的时间的静默。
两个人像是各有所想。
在一片安静中，忍足忽然开口：“迹部，我以前听说过一些你家里的事，我是说你没被送到福利院之前的家，你的生父……”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但迹部并不介意，就像以前他想过的那样，如果他想知道的话，他就告诉他。
“他们都说——”忍足停了一下。
“他们都说，他犯了很严重的罪。所以我家才被没收财产。”迹部笑了笑，他也听说过那些传闻，“真相不是这样的。事实上，他是为政府做事的。富商只是他用来掩饰的一个身份，就相当于现在的卧底警察。只是那时还没有这种叫法，以及相应的制度。”这件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陈年旧案，不再需要保密，况且他们是同事，忍足又曾经为内务部做过事，所以他没有隐瞒。
果然忍足听到这个似乎并不很惊讶。
“简而言之，就是，任务需要，蒙受了不白之冤。并且真相永远石沉大海，不能公之于众，只要当年少数的几个高层知道真相。”
“那……你会不会感到不公平？”忍足忽然问。
迹部略微侧了一下头，似乎是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是的。在最开始的时候。感到非常的不公平，以及不甘心。就像你上次讲的那样，那些嘲笑，耻辱……始终如影随形。我那个时候，刚到福利院的时候，经常为了这个而不开心，人年纪小的时候，容易愤世嫉俗和偏激。”他笑了笑，忍足注意到他在说起这些的时候面容十分平静，“然后就渐渐好起来了。其实，我后来拥有了一个更棒的家庭。我那时候不肯叫真田做爸爸……说真的，像我这样的，大概离他所希望的‘对’，实在是相差太远，但事实上，这些年，他从来也没有真正强制或者干涉过我做什么，抑或怎么做，一切都是自己选的，自己愿意的。我爸爸被冤枉的事，也是他后来告诉我的。等到我能真正接受的时候。他是个好父亲，我说真田。于是，我其实有两个好父亲，还多了一个兄弟。这样一想，得到的其实比失去的更多。”
有时候，人要走出去很久之后，才能认清许多事实。
迹部停顿了一下：“而且到后来，你会发现，这种事情其实很多，几乎不可避免。那个时候的香港，你知道的……要说到什么天涯沦落人，估摸着随便一遇就能遇到一个。”他笑了笑，“就像我们两个这样的情况。”
忍足当然知道，那时社会动荡，治安混乱，父辈们又都没念过什么书，都是靠白手起家，苦熬过来的，说不为人知的辛酸也好还是黑幕也罢，真是多得数不胜数。
“当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总有被牺牲掉的人。与其不甘心，不如等到自己有能力的时候，做点更切实际的事情。”
“所以那时你会去帮慈郎。”
“因为我了解他的那种心情，几乎感同身受。”迹部的口气淡淡的，“虽然不可避免，但这种事，还是越少越好，不是吗？”
他会竭尽所能的保护身边所有对于他来说重要的人。就像那个时候他去路边的小摊子找他一样，迹部用手轻轻拨弄他额前的刘海。
忍足抓住他的手：“可是，结果……”
迹部又笑了一下：“慈郎是好警察。在我心里，这一点，是永远也不会变的。他根本不需要那些别人的评判，他们也没那个资格……”他目光一转，有锐意的锋芒瞬间掠过，“我很为他骄傲。我父亲……我说生父也一样，我很尊敬他。他是个好父亲。”他顿了顿，眼神重新变得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