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部没伸手,他垂下眼帘,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那个……你要出去的话,带点东西给我。”
“好。”忍足抚摸他的手臂,“想要什么,你说。”
“给我带把尺子。”
忍足动了动眼睛,疑惑起来:“尺子?”
迹部抬起头,捏了一下对方的脸:“好量一量你脸皮到底有多厚啊。”他眼睛里都是深深笑意。
忍足拿手里的苹果扔他:“你就会欺负我。”
迹部利落地接住:“我走了。好好看家,熊猫。”他走出去,反手掩上门。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阳光洒在地面上,温暖而明亮,半晌之后,忍足将身体向后靠去,靠在门板上,然后微微地笑起来。
空气中有很长时间的静默,最后忍足终于调回视线,微微侧头,似乎是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二望着面前的人,和那次醉酒一样,他很少见到忍足那样失控,基本上从来没有,就像他也极少将那些喜怒哀乐,心中真正所想像这样放到明面上来。不二想,他根本就不想掩饰,又或者,根本掩饰不住。
“你好像又好了。”不二看着他说,不仅仅是和迹部和好,不二觉得他前一阵子的消沉,不是那么单纯,他知道忍足明白他在说什么。
忍足没有否认,可也没有接话。
“他……真有那么好?”不二盯着那张脸,忽然又问。毕竟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来来去去在忍足身边的人实在太多了,也有长情到可以维持一两年的,而他从英国回来,认识迹部,也就不过短短半年的时间。
忍足又侧了一下头,脸上的表情很奇怪,仿佛被问到了一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他几次张口欲言,最后却终于都什么也没有说。眼中掠过一种异样柔和而珍惜的神情。
不二想,那个那么多年,在这方面,什么样的话都可以当玩笑随便说出口,说给任何人听的那个人。那些半真半假的情话,不知道感动了多少人,让多少人信以为真。可却唯独感动不了他自己,他不相信自己所说的那些话。所以无法承诺未来。但在这个时候,对于那个可以这样左右他情绪,甚至改变了他人生轨迹的人,忍足却缄口不语,把那个人放进内心最深的地方,一个字也不肯跟别人提及。
他只告诉他,他的决定:“我要留下来。”忍足说,将以前那些统统一笔勾销,像迹部说的,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他下得起这个决心。
“我……累了。”他说。
他终于肯将这句话说出口,如此诚实。这些年不二看着他层层设防,将自己的心藏得严严实实,不给任何人观看,如今却有人能穿过这些,让他抹去那些变幻莫测却廉价如同面具的色彩,甚至放下那些磨折消损过后曾经沧海的倦意,重新焕发出少年样的神采。那些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宛如重现。
不二不再说话,他将双手叠起来,然后慢慢俯下去,头枕在手臂上,他用吸管搅混杯子中的西柚汁,里面有片柠檬载沉载浮,形成小小的旋涡。他就盯着那片回旋出神。
四周重新安静下去。
“啊,对了……”半晌之后,忍足开口,“你最近怎么样?”
不二没抬头,继续用吸管戳柠檬:“什么怎么样?”
忍足眨了眨眼:“手冢,手冢怎样?”
不二停下动作,下颌埋在手臂中,半天没说话。
忍足瞬间笑起来,看来是有点麻烦。他从来不替他担心工作上面的事,事实上,担心也没有用,他所认识的不二,一向都很有主见,并且有着惊人的适应和融入能力。
“就——那样。”不二望着桌面,很久之后,他也像是轻轻吁了口气。
忍足微笑不语。
“喂——”不二叫他,“你有没有什么办法?”他忽然问。
“这个——”忍足故意拖长语调卖关子,“不知道,我以前又没追过他这一型。你的品位太独特。”现在还可以种花写字的男人,在这个快餐社会,就快要绝种了。
不二拿眼睛瞪他。
忍足笑不可抑,最后敛起笑容,他看着面前的人,想着那天晚上,和迹部说过的话,关于心门。他说:“不二,有一种人,很多事情不是那么随便的,对于他们来说,和人的交往,朋友也好,爱人也罢,不是配个对,牵牵手就好像旅游那样简单……”
不二盯着他:“就像以前的你。”
“好吧,你说像就像。”忍足笑起来,他接着说,“这样的人对人生和感情一定有自己的预期和目标。虽然有的时候,他们可能不会表现出来。但他们会顺着这种目标按部就班地走下去。”虽然接触并不多,但大家岁数差不多,听迹部也讲过一些,他知道手冢会怎么去想,“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上大学二年级过暑假的时候,我送你的那个ipod,你当时很喜欢,很想有一个,自己在商店里,瞧上一个黑色索尼的,后来我送了你个苹果的,白色的,非常漂亮,当年的最新款,容量大,功能新,比起你自己看上的那个黑色索尼的强很多。可你当时却不那么开心,因为手里的那个再好再漂亮,也并不是你原先想要的那一个。不符合你最初的目标和预期。”忍足做了个手势,让他先别接话,“但是后来,你却喜欢到不得了,用了很多年都舍不得扔,最后又有新款,你也不肯换,直到最后不能用了,还找个盒子装起来。为什么?因为后来你发现,你手里的这个才是你真正喜欢,并且真正适合你的。”
“不二,你看,这世上这么多东西,这么多选择,有时发现自己最喜欢最适合的是哪一个,是需要时间,甚至契机的。”
不二望着面前的人,迹部就是忍足最喜欢的那一个,他略低下头:“可有的时候,也有可能你永远也找不到那一个。”
“是。”忍足点头,所以说还需要运气,你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正能敲开对方那扇门的人,但手冢对他似乎还不是,他那样的人,如果真的不是,那么恐怕从一开始就会很难接近,但他现在让他靠得这样近,“但是,往往越难得到的,事后就会越珍惜。为了结果,这中间的一点等待也就不算什么了。所以给自己点信心,也再给他点时间。”
不二看着他。
忍足笑起来:“我还真有点喜欢你现在这个眼神,带着那么点崇拜……现在知道我有多好啦?”
不二扬了一下眉,表示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忍足于是又笑起来:“这个你拿着。”他将刚才那串钥匙推过去
不二终于明白,他今天其实是来告别的。
“我能为你做的大概也就这么多了。”忍足说。
不二凝视着他,这些年忍足一直努力尽可能的给他最多最好,他所为他负担的,作为并没有血缘的陌生人,实在已经太多。
“并不仅仅是那样的。”忍足仿佛能明白他所想,“你也带给我许多。”最起码在不二面前,他从来不用掩饰。也正是因为完全的不掩饰,所以不管情愿不情愿,他的那些不开心,也带给了他,无形中影响了他。
他固然把他从福利院中带了出来,但同时也给了他更加不安定和不正常的生活。让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承担了许多孤独,动荡和不快乐。
忍足至今都还记得不二小时候的话,沙漠植物。但是没有人会真的喜欢去做沙漠植物。从小的经历,福利院和在外多年的颠沛,使他需要和向往一种安定不变,深深植根的生活,而这是自己一直无法带给他的。忍足把手覆盖在他手掌上,轻轻摩挲。他知道一直以来不二真正喜欢的其实是那种苏格兰高原上的树,沉默坚韧,安静温暖,就像手冢一样。
忍足的手很有力,但不知道为什么,即使这么近距离地握着,似乎也无法握牢他。这些年来,那种难以琢磨的空虚感依然存在。但现在有人能握住他,不二想,迹部一定是足够强,强到可以牢牢握住他。
两个人互相对视着,心意相通,这些年,他们互相依靠,让那些沉寂的时光并非一无是处,但也总是对对方的部分无能为力。他们可以让彼此放松,却不能治愈或填补对方生命深处某种意义上的缺失。
“其实你有点像……迹部。”忍足忽然说。
不二别过头去,假装没听见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