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闹了……”迹部拍他的脊背,哄小孩子一样,无限的耐心,“都吃身上了。”
“我需要围巾。”忍足理直气壮。
他们对视了片刻,迹部走到餐桌前,用力一拽,那上面有忍足新买的桌布,棉质,精绣,迹部将那玩意套上他的脖子,围好,后面系一个蝴蝶结。
忍足低头去瞧,迹部也瞧,他的杰作,堪称完美。
迹部对着他微笑。
忍足慢慢将头靠过去,那灼热的视线逐渐逼近,他用微湿的鼻翼,摩挲他的面颊:“我爱你的幽默感。”
“谢谢。”在他的唇角继续向下之前,迹部及时将勺子送进他的嘴巴,忍足于是又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迹部想,忍足侑士现在只有五岁,而自己大概也强不到哪里去,可能有六岁,但是,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两个人边喂边吃,边吃边笑,笑得单纯,而毫无心机。
忍足望着碗长吁短叹:“你说,你将来怎么办啊……”
“凉拌。”迹部说,那个时候没有他,他还不是照样过得好好的。
“那……”忍足忽然低下头去,“我怎么办,将来我老了,病了,走道都走不动了,要怎么办?”
迹部望过去,他那么理所当然地问他,他怎么办,仿佛他是他的责任,又仿佛他们会就像这样相待到老。
“那——你教教我。”迹部别转过头去,声音却再清楚不过,他说,你教教我。
忍足将他的脸转回来,四目相接,他迎着他的视线:“好。”
他说得自然而然,这次迹部没有再闪避他的目光。
他笑了一笑,也再自然不过:“慢慢学了。”
迹部说着,取过那只碗,挖了一勺:“是不是真这么难吃啊?”放进口里,他也咳嗽起来,继而大蹙眉头,“倒掉吧。”他说。这哪能吃啊。
“不。”忍足说,像那个时候一样坚决,“挺好吃的。”他对他笑起来。
他用一只手捧着那碗,另一只手拿勺子。因为手腕上有伤,所以动作缓慢,一口一口地放进嘴巴里。入口的时候是糊的,焦味退下去,就有甜味弥漫开来。像在吃绝世佳肴。
忍足想,他这辈子大概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东西,是真的没有。
“那么……你慢慢吃。”迹部站起身来,“如果不够的话,锅里面还有。”作为特别待遇,全部都留给他一个人,他绝对不会和他抢。
忍足看着他,慢慢往后退步:“你去哪里?”
“我去找点别的吃。”迹部说,他才不要吃这种东西。
忍足抄起手边的一个靠垫扔他,太不够意气了。
迹部笑着接住,步子却半点也不停,他非要陶醉的话,不妨尽情陶醉,恕他不奉陪了。忍足又换了个枕头,这个比较沉,打得更远点儿。
结果落在脚边上,被迹部捡起来,又丢了回去。他继续向前,迹部记得冰箱里,还有忍足昨天晚上做的苹果馅饼和海鲜面。
天黑下来,他走到客厅中摸索灯的开关,走到一半,脚底下被绊了一下,俯下头一看,是另外一个沙发靠垫,这些全部都是忍足弄回来的,那家伙,总爱搞这些零七零八的东西,迹部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他环顾四周,现在整个房子都是满的,满满当当。他带来的东西填满了他的房子。就如忍足自己刚才所说的那样,他喜欢在家里填满东西,一切都触手可及。
迹部想,他其实了解那种感觉,害怕孤单。剥离那些伪装,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他亦如此。怕累,怕苦,怕一个人。
他按下开关,灯光落下来,满室温暖。是的,在这一刻,他确实觉得富足,那是一种从心里面往外的充实感。就像有什么也填满了他的心。
究竟想要什么,迹部慢慢回望。
那个人在灯影中对他微微地笑。
其实一直以来谁都不知道,他想要的,真的并不多。
两个人在桌前对坐,不二举箸,一桌子都是他所喜欢的菜色,还有蒸饺,香菇的,虾仁的,以及豆芽粉丝的,确实比外面做的好吃上数倍。手冢将盛辣椒的碟子放在他右手,盛酱油的碟子放在左手。他知道他口味一向重,他家里以前都不预备这些,后来他常来,他就预备下了。不二看着那些饺子,手冢也看,饺子不是新包的,是事先包好的。昨天夜里,后来他怎样翻来覆去都睡不着,索性找点事做,最后包了几屉的饺子。
整个过程手冢都不讲话,于是不二也不出声,两个人默默无言。
吃完饭,手冢把碗碟拿到厨房洗干净,不二坐在沙发上,窗外黑漆漆的,能瞧见路灯在远处路面上霰射下来的光。
手冢出来的时候,瞧见不二坐在那里出神,一切收拾停当,夜色更深了。不二不想走,手冢似乎也完全没有要赶他的意思。
最后两个人站在卧室中面面相觑,这次谁睡沙发谁睡床?
瞧了片刻,手冢抬手对他指了指床铺,不二是真的累了,昨天晚上其实没睡好,今天白天又整整忙活了一天,这会子已然筋疲力尽。他没有再犹豫,展开被子,躺下去,手冢家的床都比别的地方更舒服。可彻底放松下去,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无法立刻入眠了。他躺在那里。
手冢拖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室内一时的安静。淡淡的月光照进来,映在那张白皙而光润的脸上,栗色刘海下有个伤疤,手冢伸手触了触,问他:“疼不疼?”
“不是特别疼。”不二想了想,实话实说。
从那么高的地方一路滚下去,只受这点伤,实在是万幸:“下次小心点。”手冢说。
“嗯。”不二应了一声,他其实能保护自己,“这次的行动我有仔细想过的。”虽然有风险,却不是不可为,各种情况以及应对的方法,他都有提前思量过。所以并不是冒失,或者一时起意的鲁莽行为。
手冢一时之间没接话,他想着他的身手,和平时的点滴行为,他知道不二说的都是真的。
“我后来也有通知迹部。”不二说,“你们以前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他是真的都听进去了,并且牢记于心。
“但是……”他停顿了片刻,还是接了下去,“慈郎不应该那样白白的死。”不二知道,其实他们心里都很不好受,可是没有人显露出来。
手冢盯着那张脸,他想,他忽然有些明白穴户和凤在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听他指挥了,他的话虽然说得不轻不重,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决断力。
见到对面的人依然不接话,不二垂下眼帘,室内有片刻的安静,过了半晌,他再次轻声开口,他说:“你……别生气了。”
“不二——”手冢终于出声,他望过去,对面的眼眸中几乎有求恳的神气,“我没生气。”
不二看着他。
“真的没有。”手冢低声说,“我不是生气,我是……”他迎着那视线,他想,在过去的许多日子里,他是真的不习惯,把一些心绪就像这样直接的宣之于口,但是对着这双眼睛,真的很难躲闪,“我是着急。”
“你不见了,我很着急。”他终于说。
着急的整宿都不能合眼,要不是这脾气来得这样突兀并且汹涌,他都不知道,原来他这样担心他。
不二动了一下眼睛,这次没有马上接话的人变成了他,室内重新安静下去。
然后他说:“你为什么着急?”
对面的眸子不若方才,亮晶晶的,似乎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问他:“你为什么……这么着急?”
手冢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实在是别有居心了些,他凝视了他片刻,缓缓地答:“不知道。”
那眼里的光芒就黯了一黯,不二垂下眼帘,很久之后,他说:“其实你很迹部。”
手冢发现和不二说话,你得顺着他的思路和逻辑来:“什么叫……我很迹部?”这形容词他没听明白。
不二想了想,把在码头上,吃饭时,迹部对他讲的那番话讲给手冢听。
听毕,手冢问:“他真的和你这么说?”
“嗯。”不二应了一声。他其实明白迹部的意思,以退为进,欲擒故纵嘛。
手冢想,他自己一句家事,就把他隔离在外,而他的事情,他管起来却头头是道,他回头真得揍他。
不二望着那个人,沉毅的脸容,清爽而凝练的线条,勾勒到下颌,就这么看着,他都舍不得眨眼,他想,他其实是知道他们的。就像他一直懂得忍足,忍足从不将真正的心声袒露出来,他讲话,永远只会讲三分,他可以轻易和所有的人打成一片,但却极少让人走进他的内心,你和他,那么明显的界限横亘其间,泾渭分明,始终无法逾越。他经常在笑,可那笑更多的是出于礼貌和习惯,一个人的时候,他沉默并且寡言。不二知道,忍足心里装着许许多多的事,他其实经常的不快活,可绝对不会表现出来。手冢和迹部亦是如此,他们三个很像,一个世界当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