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冢想起之前不二对他说过的话。不二说：“我想继续做警察，以后会怎样，谁也不知道。迹部那时候讲，我什么也不知道。可能……现在我也并没有知道得更多一些。”虽然这些日子真的看了很多，也听了许多，“或许做到最后，会像岳人和慈郎一样，更或许，会有你和迹部一样的决定，当然也可能不会……”一切都说不准，“但是……”不二停顿了一下，然后接下去，“我要继续做下去，直到有一天会有结果。有……真正属于我自己的结果。”
那天看到手冢带迹部骑脚踏车的时候，不二就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属于他们的那个年代他已然来不及，他必须有属于自己的路，和结果，即使不确定也没关系。他一定要试一试。
手冢知道，不让他自己走一走，他不会甘心，也不会相信。人或许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却可以选择要走的道路，转变命运。他尊重不二的选择。
仪式还在进行中，迹部环顾四周，这里是他极熟悉的，在离这里不远的场地上，他们许多人曾经一圈又一圈地跑过，找寻过更快更好的出路。他又调回视线，去寻觅近处的人群，无论是上级部门人员还是普通警员，都是陌生的面孔。没有几个是他所熟悉的，一个时代结束了。
他和手冢离开的时候，曾经问过重案组其余人的意愿，有些兄弟还要养家糊口，警察还得坐下去，同期毕业特别亲近的那几个，日吉希望继续做警察，一直往上升，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迹部知道他心气一向都高，为人处事也老练，他不替他担心，迹部祝福他。经过那么多事之后，穴户不想再做警察，说要出国去念书，兄弟们哄笑，老大不小了还念书，穴户挠头不好意思地笑，说他自己也没想到，申请都办下来了，再有几个月就要出发。凤和穴户不一样，他家里人都在香港，祖辈和父辈亲戚一大群，亲戚间的关系也好，他离不开香港。迹部以前就听说他家在离岛，那里临海，民风淳朴，环境也好。所以凤希望能调回家乡做特警，远离重案组也远离是非，他和迹部讲这个事，希望他能帮忙。如若是别人在这个特别时刻，凤一定不会开口，这个时候提任何要求都是负担，但那是迹部，凤不想客气，所以他说了。迹部笑了笑，很简单的一个字，好。虽然不在其职了，但以前的人脉关系还有大把。半个月之后，调令就下来了。
穴户离开的那天，许多兄弟去送，这一走，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就永远不回来了，谁也说不准。在登机口前面，他们一一拥抱，穴户不知道迹部到底知不知道，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其实和慈郎一样，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和面前这个人比肩，才去做警察的。可现在，他们谁都已经不再是警察，穴户想起那些在警校的时光，眼睛里的热意就止不住地往上涌，他偏了一下头，知道自己实在是太没用了。
穴户向前走，一步三回头。
迹部站在原地没有动，很久之后，他对他轻轻挥了挥手。
穴户终于转身，迹部望着那个背影消失在登机口处。
从机场出来，日吉还要回警署，凤过两天就要调去离岛，也还有很多事情要办，大家闲扯几句也就散了。转身的一刻，各自都有泪意，谁都知道，今后即使在同一个城市的，恐怕也很少能见面了。不再在同一个领域，各有各的生活和工作，渐行渐远，慢慢淡出。
曾经并肩的好兄弟，有一天也会擦肩而过，就像路人一样。
当年的那一群人从今往后，是真正的各走各路，风流云散。
那天的天气挺好，从机场出来，蓝天白云。因为拥堵，手冢将车停在了比较远的停车场，离航站楼还有一段距离，两个人沿着护栏的道路向前走，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风从南边往北吹，手冢凝视着走在前面的那个人，发梢衣角飞扬，那个背影很瘦很长，显得有点寂寥。
现在他们一起坐在这片昔时的场地上，望着面前情景，两个人同样也没说话。
很久之后，手冢侧头：“在想什么？”
迹部盯着前方：“在想我们十年前，也像他们一样。”
手冢顺势望过去，可不是，那个时候，他们也同样站在这里，踌躇满志，而现在，他们坐在观礼席上，谁也不再是警察。十年之前未曾想过十年后会怎样，而十年后的今天，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头去看。二十四岁的不二站在旗帜下脊背挺直，目光明亮，三十四岁的手冢和迹部坐在看台上，忽然觉得有点老。
人群散去后，不二因为警署里还有事，所以要回去执勤。迹部和手冢慢慢往回走，回家的路上，有个很大的下坡，道路舒缓而漫长。路边的店铺在拆迁，那些他们小时候熟悉的街道，渐渐不复存在，变成他们再也不认识的模样。
曾经美满甲天下，也变成瓦砾。而他们自己也变了。一切都改变了。
“都拆掉了。”迹部忽然说。
“啊。”手冢应了一声，“会再建起来的。”
迹部慢慢往前走。
“迹部——”手冢忽然叫了他一声。
迹部回头，手冢站在那里，阳光穿过镜片，那双眼睛依旧像少年时一样宁静而安然。
那个人的剪影凝在金黄阳光里，无比清晰，仿佛触手可及，手冢想，打从他第一次见到迹部开始，到现在这一刻，他是真正可以确定他是完全站在阳光下的了。他轻轻勾起唇角。
迹部不明所以，但天气真好，风和日丽，他也就微微笑起来。
他们沿着那个下坡继续向前，手冢想，走着走着也就走到这里了。没走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前路是怎样的。等一切都明白了，可是又已经走过去了。人生真奇怪，就仿佛这个坡道。起落兴衰总会有，进退冷暖也都必须一一承受。
穴户走的时候，留给迹部一张照片，那是以前他们这些人还在警校的时候，一次执勤演习任务结束，一起在凉茶铺时照的，慈郎和岳人都在，穴户新买了个相机，被日吉抢去乱拍。照片上的人都很年轻，桌面上堆满了吃食，大家笑得东倒西歪。那时还没有数码照片这回事，是整卷胶片拿到照相馆冲洗的，已经微微泛黄，却还鲜活如昨。迹部将这张照片，放在一个小盒子中，里面还有慈郎的口琴，和他没来得及送给岳人的那只毛绒小象，三十岁的生日礼物。拿盖子盖起来，妥帖收好。
放在记忆深处的角落，等待时间将其慢慢覆盖。
手冢想，迹部大概永远不会再把它们拿出来了。但是没关系，手冢还有一张照片，是他们那界毕业时的合照，就放在书架旁边的柜子上，最显眼的位置。想看的时候，只要一抬头，随时都能看得到。
他们一起去祭拜真田，迹部说：“他是我爸爸。”
真田讲过，逢年过节，有事的时候，一柱香也不能少。
“是。”手冢点头。真田永远都是他们的父亲，他给了他们另一种生活。
走在街道上电视新闻里经常能看到黄家辉的身影，代表重案组发表讲话，抑或参加警训节目，风光一时无俩。听说私下里，他和白石的合作密切，仁王失踪后，白石在社团中的势力可谓是一人独大，就有人出来推举他做新一界的话事人。白石这个时候倒谦和起来，表示他资历浅，人面薄，愿意和柳莲二分而占之。但谁都知道这不会是永远。
手冢和迹部同时对此保持了沉默。
这些事是不会停的，就像有些事情是永远也不可能翻案的。就像当年忍足的父亲，就像现在的岳人和慈郎。曾经为此耗费了全部时间精力，甚至生命的事，对于别人却可能说过即过，微不足道到转瞬即忘。淹没在时间里，最终无人知晓。
手冢后来曾经和迹部谈过这个。
迹部想了想，然后说：“总有人会记得。比如，我就会永远记得。所以……”他微微笑了笑，“这些记得的人，要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那么记得也久一点。”
“是。”手冢也笑起来，“长命百岁。”
要好好地活下去。
两个人真的开始着手准备店铺的事情，已是五月初。他们决定开一家海产店。选址，解决货运渠道，打点装修等，许许多多事情要做。有一天不二下班回来，见到手冢站在高高的扶梯上装灯泡，迹部在旁边拿个小铁筒调好油漆，正打算刷墙。兴许是有点无聊，他漫不经心地拿着刷子开始涂鸦，手冢瞧不下去了，从梯子上扔块抹布打他，迹部闪身去躲，刷子一甩，油漆飞舞，连门口的不二也未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