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部就那么瞧着，没有说别的，然后微微一笑：“怎么，现在这个家已经不是你做主了？”
手冢轻轻咳了一声。
私下里，手冢和不二又谈过，不二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他和手冢将来还有的是时间，这个时候，他不想令他为难。
他说：“还记不记得以前，练字帖，上面有句话，叫酒逢知己千杯少……”
手冢一怔，不知道他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他记得以前不二对这些最头疼，他在英国长大，这些押韵又古意的句子，他总是记不牢。想着这个，笑意就浮现在眼睛里。
不二也笑起来，他说：“我和他迹部大概就是那种……话不投机半句多。所以，我不在这和你们一起住，才真是松了口气。”他边说边拍了拍胸脯，煞有介事地吐出一口气。
手冢笑不可抑。
“迹部和我讲，他最近常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我也在想……”手冢的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我想起那个时候，和他在福利院初次见面，他坐在那里望着我，那是一个夜晚，周围很黑，他就坐在那片黑暗当中……”在这之前手冢从来没有瞧见过那样的目光，他就那样望着他，就仿佛下午时一模一样，“这一切我永远都忘不了，虽然他……迹部从小就好像不需要任何人的样子，”他俯了一下头，“但我总觉得他需要我……”
“手冢，连那么久的事，你都记得。”不二说。
“是。”手冢说，他连那么久的事都记得，他记得关于他的每件事。
钥匙交给新住户的那天，手冢陪迹部去拿一些剩下的杂物，其实也没什么，衣服早就带走了。所有家具和摆设，迹部全部送给了新房客，他一样也没留。到最后，还是没有缘分。剩下的东西装不满两个纸箱子，迹部一直没什么必不可少的东西。可以随时离开。
迹部自己拿了一个，手冢拿着另外一个，他们两个沿着老街区向外走。
一路上，迹部都很沉默。事实上，他最近一直如此。
“迹部，过去了。都……已经过去了。”手冢忽然停下来。
过，怎么过。迹部瞧着他，瞧了片刻，忽地笑了：“你能让一切回到从前吗？”
手冢也瞧着他，瞧了很久，然后忽然把手中的箱子放到地面上，他向停在路边的一辆脚踏车走去。
“我能。”他说。
迹部盯着那辆车，就靠在回收站不远，想必是车主不要了，等着拖车来拖走。还是他们小时候的式样，以前真田也有一辆，很高，前面是黑色的横梁，后面有车座，他和手冢上学的时候，总是一个带一个。现在早已经淘汰了，满街都是山地车和电动车。
手冢站在那里对他伸手：“你来。”
迹部微微牵了牵唇角：“别傻了。”谁都知道，那根本不可能，没人能让时光倒流。
手冢却没理会，他找了个气筒，给那辆老爷车打气，然后试着兜了一圈，那车子居然还能骑，并且走得似模似样。
迹部看着那颤颤巍巍的脚踏车：“别闹了。”他说。
“你来。”手冢依然对他伸手。
迹部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反正现在的情形也不可能更坏了，他放下手中的箱子，然后坐上后座。
脚踏车穿过街道，向前行。拥挤的社区，鸽子笼一样的窗户，有滑梯木马的街心花园，道路已经很老了，间或面目全非，他们也一样。
迹部忽然忆起那个时候，他骑脚踏车带着手冢，两个人一路上都憋着气，白天在学校里的那群人明显是欺负人，迹部在心里暗自盘算，其实回去打一架，他和手冢两个人未必就落在下风，比较麻烦的是回家不好和爸爸交代，真田铁定会骂。迹部边想着边骑得飞快，到拐角处，忽然听见后面的手冢叫了一声停。迹部回头，两个人的目光一对上，心意相通。
那场架打得落花流水的痛快，回家的时候，脸上都挂了点彩，可想而知，挨了顿骂，罚跪在阳台的小板凳上，仲夏的后半夜，还挺凉快，微微的晚风中，两个人同时仰头，金黄的月亮又圆又大。
旧时的风从身侧掠过，迎面拂来，迹部凝视前面的背影，他想，直到现在他还那么清楚地记得，他刚到福利院的时候，那一个夜晚，对面那个无声无息的人，镜片后有双世上最明亮的眼睛。他叫他的名字，于是他抬起头来。迹部动了一下眼睛。他感到有些累，以前从球场上回来，轮到手冢带人的话，他还经常能在后车座上睡一觉。他这么想着，头就靠了上去。
他们继续前行，经过露天广场的时候，手冢忽然开口，他说：“迹部，那天在这里，你和我讲，你也会怕……怕有做不到的时候，怕有一天也会力不从心。我那时就想告诉你，没关系的……我们两个，无论是你，还是我，只要有一个始终朝着前面，就可以了。”
真的就已经可以了。你明白吗？
“哎。”很久之后，背后的人应了他一声。
手冢不再说话，夕阳和着那个人的体温在他背上摊开热度，慢慢的，那些热意就在肩背后面流淌开来。
手冢没有回头，他一直向前骑。沿着曲折的道路，老校舍，教堂的唱诗班，曾经的糖饼店……那些昔日的岁月和过去的往事一起流淌出来，不再有任何负累。他想，还能像年轻时流汗一样将一些东西痛痛快快地流出来，实在是太好了。那些从前的事，是该过去了。
他们还有很长的以后。手冢一直如此坚信。
不二找到他们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他站在天桥上，看着他们在下面的社区一圈又一圈，金黄的阳光在路面上晕染开来，恍若时光倒流，从背后瞧上去，他们的剪影仍像两个少年。
不二知道那是一段他未曾、也来不及去参与的日子，不仅仅是手冢和迹部，还有忍足，抑或慈郎或者岳人，许许多多的人，那是属于他们的年代，他们的过去，那些年轻的岁月。
他抬手抹了抹眼睛，觉得手指间微微湿润。
但阳光真的很好，风里已经开始有了暖意。
不二知道，冬天终于是要过去。夏天就要来了。
就这样，迹部暂时在手冢那里住了下来。不二白天上班，然后下了班就去看忍足，晚上依旧回手冢这里来吃饭，吃完饭，吃水果，磨蹭到很晚，然后坐小巴回去，明早再去警局，如此周而复始。好在住得离市区都很近，交通方便，如果实在太晚了，手冢还会开车送他。
迹部和手冢都辞去了工作，暂时赋闲在家。不二有时会好奇，他们两个白天都干些什么。事实上，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只是聊些闲话，看看电视。然后手冢会给阳台上的兰花浇水，或者练字，这个时候迹部会在旁边看着，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不二有一次回来，见到迹部在写字。他非常惊讶，手冢笑了笑，他以前就讲过迹部会写一笔好字。不二走过去，白纸上墨迹逸然，迹部写道：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再到另外一天，不二见到他们俩把写完的废纸团成一团，再向纸篓里投，看谁的准头比较好，很简单的玩意，但是两个人似乎都兴致勃勃。
除了出外购物，他们甚至都很少出门。于是不二有天回家的时候，发现他们两个居然一起去海边钓鱼了，海风中坐上一下午。也没说什么特别的，手冢不再去说任何话，要说的，之前已经都说过了。他也从来不去追问迹部，手冢知道，有些事，虽然一切已经真相大白，但真正接受，和慢慢好起来，都需要时间。他不担心，迹部是和慈郎不一样的人。
那天晚上手冢做了新鲜的红烧鱼，他们还开了瓶红酒。
后来手冢和迹部两个经常一起去，在海边一待就是一整天。往往收获颇丰，吃不完还可以送人。不二看着厨房塑料桶中一条一条优游自在的鲜鱼，打趣他们，你们两个不如转职去卖鱼好了。
手冢颔首，也不是不可以。
迹部微笑，好主意。
时间再过去两个月。不二一年实习期满，即将正式升任为督察。
观礼授衔的那天，迹部和手冢都去了。不二站在人群中，簇新的制服，雪白的衬衫，脊背挺得笔直，那柔和的侧脸，已经褪去了青涩，有了坚毅的味道。只是在排队等候的时候，是正午十分，头上的太阳光照充足，有高级警务人员在前台训话，不二大约是听得有些不耐烦，就伸手拉了下帽檐，皱了皱脸。手冢顿时笑起来，只有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还是初次见面的那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