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部闭了一下眼睛,他忆起那时忍足问过他的话,你见过额头中枪的人吗。
手冢说:“本来你父亲将一切做得天衣无缝,事情过后既可以保留所有资产,又可以正名,在警队中迅速上位。通吃黑白两道。那时真田……爸爸本来一直知道警队中有人搞鬼,却不知道那个人具体是谁。忍足的父亲出事之后,他终于完全知道了,但是苦无证据。即使真田有证据,你父亲手里还有另一张王牌,就是幸村精市。谁都知道真田和幸村之间的关系,虽然幸村当年受三刀六洞之刑脱离社团,之后恩断义决,就再也没有联络。但却没人会完全相信这一点。是以如若真田指正你父亲,你父亲大可反咬一口,说真田……爸爸才是真正的内奸。可谓是百口莫辩。你父亲非常能干,又聪明,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本来事情也马上要按照他所预想的发展。但中间忽然出现了变数,三合会走了幸村之后,老一辈当家人中最信任,最推举的人,就是柳生。可柳生在那次联合出警行动中却忽然失踪,就此不知所踪。新的当家人,由仁王雅治来继任。这是你父亲完全没想到的,他和柳生一直互有来往,并曾暗自提醒过柳生一定要提防仁王。一方面,仁王嫉恨以前的事,向当局出示你父亲的犯罪证据,另一方面,你父亲那些年风头一时无俩,也着实得罪了不少警队高阶,所以两方联合谋划,将你父亲定罪入狱。在这次事件中,争斗的各方皆损失惨重,再难一手遮天,真田……爸爸在事件之后被委任为警务处长,彻查此事。因为陷害和倾轧,你父亲被判终身监禁,并且没收全部财产。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三个月后,他在狱中用从劳改工厂带出来的尼龙绳在监房中上吊自杀。一个礼拜之后,英女皇的特赦令就颁了下来。警队里出了这么多内奸,上面认为这是一件非常不光彩的事情,更何况法难责众。是以最后的定性是永不翻案。忍足的父亲永远都要背着贪污犯的污名,而在名义上你父亲则是被陷害的。真田……爸爸动用私人的关系替他家保留了资产,忍足才得以继续念书和生活,但十年前他想为他父亲翻案的时候,则立刻被外调去了英国。另外,真田感念和你父亲当年在警队的同窗之谊,况且这些事和他的家人也没有任何关系。于是就把你从福利院里领了出来,这些年来,完全将你当作他亲生的。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事实。”
手冢所不知道的是,那一年的三合会内部也发生了惊涛骇浪的巨变,仁王雅治隐忍谋划多年,终于一朝发难,逼迫柳生比吕士远走,斩首社团所有反对他的元老,将不服从他的会众统统诛灭,血洗了几条街面。自此正式坐上了话事人的头把交椅,并迅速与警方达成默许的协议,暂时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修养生息。
早年的接触中忍足父亲曾受过柳生恩惠,保全了全家性命,他父亲感念恩义,经常对年幼的忍足提起此事,再十年后,种因得果,忍足将柳生的儿子从福利院领了出来。并遵从柳生的意愿,代替他父亲信守承诺,让当年的事石沉大海,永不对不二提起身世。
话题至此,终于告一段落,整个过程迹部都很沉默,并没有插话。
手冢侧头,去捕捉细微神气的变化,但迹部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你是什么知道这些的?”迹部问。
手冢想了想:“我也是大概十年前才知道这些事。那个时候你刚刚接手管理卧底警察的事,一方面,内务部赏识你的能力,认为你是在这个位置上的最佳人选,而另一方面,你父亲是前车之鉴,他们确实也担心重蹈覆辙,怕你好像你父亲一样,成为警队的另外一个心腹之患。所以在你身边设置二线另行监督,当时是整个内务部开会决定的。”
说到这里,手冢停顿下来:“迹部,单纯作为父亲,他信任你,但是作为警务处处长,爸爸需要考虑和兼顾的事更多。所以……那个时候,爸爸就找到我,将事情和盘托出,他认为在这个职位上,没有人会比我更适合。一方面,确实是监督,另一方面,将来你知道真相后,也许不会那么……难以接受。”
迹部依然不开口。
“迹部……”手冢忽然说,“其实你到最后也没有完全相信白石对你所讲的话,是吗?”
“是。”迹部终于颔首,“还记得那时你来找我,我对你讲的关于真田杀了我爸爸的话,那就是白石对我讲的原话,他对我说,真田做这些事情,是为了保住幸村精市。这又怎么可能?”
凭他们小时候的记忆,就知道幸村和真田在一起的时候,早已经完全脱离了社团。而且即使没有,以幸村的性格,也决计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他当年是三合会名正言顺的下一任话事人,老一辈推荐,小一辈信服,声望正隆。而真田当时还没有升任警务处处长,只是一界警署署长,要保也保不住。
这是白石所犯的致命错误,他并不完全了解当年的事。从那时候起,迹部就知道白石所讲的绝对不是全部事实。这里还另有玄机。
“真田——真的信任我吗?”迹部忽然问。
手冢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即使仅仅只作为一个父亲的角度,真田是否真的完全相信他。这个问题手冢回答不了,没有人知道真田到底在想些什么。
迹部本来想亲口去问,但是已然没有机会了。
“迹部——”手冢也问他,“如若你之前不知道这些事,你真的会对真田……爸爸动手吗?”
迹部偏了一下头,然后微微地笑了笑:“也许。”
也许会,也许不会,他给他最直接的回答,却是模棱两可的答案。手冢从那个笑意里看不出特定的含义。
“如若我那样做了,你会抓我吗?”迹部反问他。
手冢没有马上回答,隔了一会儿,他开口:“会。”
他的声音很肯定,显然刚才的停顿,并不是在犹豫。
迹部微微一笑,似乎对这个答案一点也不感到惊奇。就像真田会把手冢安排在这个位置,他很难受,但并不惊奇。
“但是,你没有这么做。”手冢说,“我也不会那样去做。”所以没有假使,在事情发生之前,手冢就会努力不让它发生。
迹部略微俯头:“其实我以前也有想过,关于我父亲做的那些事。”他顿一顿,“你知道,在那样的环境当中,一个单纯的商人是不可能做到那样的。给家里提供如此优渥的条件。”
迹部还记得当时家里越来越富有,地位也日益显赫,房子越住越大,并且每天都有人在他家进进出出,很多人唯他父亲马首是瞻,恭敬已极。而相反的,他父亲却越来越沉默,经常独自坐在那里出神。迹部当时虽然年纪尚小,但心思敏锐,也隐隐察觉出些端倪。后来同样的神气,他还在另外一个人脸上瞧见过,那就是真田,真田有的时候,也会望着他久久出神,所以,今日这一切也不算完全无迹可寻。
“不论他后来做过些什么,也不论那些是对是错……”迹部说,“可……他,我父亲对我是极好的。他是个成功的父亲,一直都是。”
“我知道。”手冢想,即使迹部真的有所察觉,接受起来依然是困难的。大抵每个人都要经历父母并非心中所想的那么个阶段,不如想象中恩爱,不如想象中正直。不如想象中的爱护自己和彼此信任。迹部不知道究竟是特别幸运还是特别不幸,同样的事情,要经历两次。
“单纯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爸爸……我说真田,也是对你极好的。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手冢始终相信真田当初会有那样的决定,里面搀杂了作为一个父亲的私心,“我当年……其实也有犹豫过。”并且犹豫了很久,他在想,一旦有事,自己会不会像迹部刚才所问的,亲手去抓他,这个问题,手冢思索了许久,甚至这许多年,始终没有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是有一点无论当年还是现在他都是无比确定的,即使真的有事,要抓要放,还是要查,一定都要在自己人手里,绝对不能受制于外人。手冢相信真田也是这样想的。
迹部注视他许久,忽地笑了:“就像你一样?”
“是。”手冢也笑了笑,“就像我一样。”然后他停顿下来,停了很久,“迹部……我那个时候也很担心,担心总会有一天……会对你说出那样的话来,说你就像你父亲一样……”他们都还记得那个晚上在山坡上的口不择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