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样的情况并没有维持多久，迹部率先开口：“你想问我，刚才黄家辉都和我说了些什么……”
手冢点头：“是。”
“他和我讲，如若我将这些事……就是今晚的所有事一力承担，就可以保全你们，和所有我手底下的人。”迹部的语气平静，“你知道，穴户和凤他们其实完全不知情，纯粹是被连累，而照你刚才说的，忍足现在大概很需要那笔在职医疗保险，而如果我不答应，这次的事情最后搞成这样，不止我难辞其咎，你也一样，恐怕我们两个都要因此丢了工作。而如若我答应他的话，主动承认失职，有严重过失，抑或错手，检控官会量刑，大概……”他侧着头思考了一下，“做个七八年牢也就出来了。他用这个和我做交换条件。”
“迹部——”手冢牢牢握住他的手臂，“你有没有听到爸爸让不二告诉你的那几句话，你真的以为你这样去做之后，一切就能平安无事……”
迹部低头，手冢用的力道很大，手指几乎要陷进手臂的肌肉里，迹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迎着那视线，微微而笑：“记得小时候，我们都觉得真田做警察穿制服很威风，惩奸除恶，是以……你从那个时候起就想做警察，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还可以再继续做下去……”
手冢盯着对面的人，他不知道他怎能在这种时刻，还能把事情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根本不是这样，不是……”他开口，声音肯定，“你不能这样做。”总还有别的办法，而且手冢想着那时忍足在医院对他所讲的话，你得保证，让迹部好好的。手冢答应了忍足，必须让他好好的。如若迹部现在去坐牢，这一切就都将变得毫无意义，忍足的那条腿，真田的话，他的承诺，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你以为这样做能改变什么，或者弥补什么。我告诉你，不，什么都弥补不了，无非就是亲痛仇快而已……”手冢简直不知怎么和他说。
“手冢，他拿这个和我做交换条件……”迹部的声音依旧平静，他顿了顿，然后接下去，“但我没有答应。”
手冢愕然。
迹部清晰地重复：“他以为我一定会答应，而我没有答应。手冢，我根本没答应他——”
话音刚落，毫无意外的，刚才握住他手臂的手向上抬起，重重一拳就落在他下颌上，迹部没站稳，一个踉跄，身体抵住后面的墙壁，就坐倒下去。
他抬起头望着上面的人：“早就想动手了吧，难为你忍到现在……”
手冢是真的很想揍他，这个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因为在审讯室里的时候，我……忽然就想，也许比起他所说的那些，可能我这个人对你们来讲更重要一点。”迹部牵了牵唇角，然后微微笑了一下。下颌生疼，还没脱臼真是个奇迹。
手冢根本不想理他。
“虽然很可能是自作多情，但值得压上一注。”迹部对他伸手，“哎，拉我一把……”
手冢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这几天还会有很多事，最后究竟怎样也很难说。”迹部将脸上的笑意敛去，他的口气变得严肃而凝重，“当时现场的情况，你我都不在场，林志斌警司死无对证，黄家辉则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我虽然不会答应他，但要让事情变得毫无破绽，全身而退也不容易。”
手冢知道迹部说的是真的，还有很多事需要善后和处理。只是打一开始，他们就想到一起去了，即使真要有什么亏欠和原谅，也不值得拿来为这么个小人铺路，他们之间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插手了。
“而我……现在需要休息一下。”迹部说。
手冢看着他，这一晚上他实在是经历了太多的事。
“我需要休息，明天早上还有新一轮的盘问。”迹部有将近七十二个小时没合过眼了，在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出问题，不能轻易倒下。任何疏忽都会给对手可乘之机，像手冢说的，亲痛仇快。
“好。”手冢点头。
“事情没水落石出之前，调查组不会让我们离开的。我去警员休息室睡一觉，四个小时之后，你叫醒我。”
“好。”他们互相对望着，那种从小就培养出来的默契又重新回到彼此之间。像植根于身体的本能一样，对外的时候，他们总是自觉地保持同一个方向。
手冢说：“你去吧，这里有我。”
但是事情远比想象中的更为困难，黄家辉是立意要让迹部来背这个黑锅。既然在那个时候开了那一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反倒拿出破釜沉舟的决心来。白石暗里向他提供了不少资料，周树明死的那个晚上，很多人都看到迹部和林志斌警司在楼顶上有拉扯。而这么重要的行动，迹部整个晚上都不到现场，黄家辉暗暗忖思，说迹部这是借机报复，故意渎职也不为过。真田已死，官场上的事，从来都是人一走，茶就凉，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人能保得住他们两个。想要脱罪容易，但想要完全撇清则根本不可能。在这次近几年最大的失误行动中，总要有人承担全部责任。审查进行了几天，反反复复，最后迹部和手冢两份辞呈递了上去，引咎辞职。然后，剩下要做、以及能做的就是等上面批准，然后正式离职。
打警局出来，微风吹拂，清新空气扑面而来。手冢倒是觉得一身轻松，无论如何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了，除了他们两个，没有其余人受到牵连。
迹部望着他的神气复杂：“其实，你不用……”
“迹部——”手冢打断他，“这件事，如若你一个人来承担过失，你要坐牢的，而我们两个人对半开，坦诚是沟通协调上的失误，只要我们两个都辞职。黄家辉想的，也无非就是要我们离开。爸爸那时说过，这件事不要你一人来揽……你知道，我和你不一样，我一贯很听他话的。”他笑了笑，“而我，也确实不想再继续做下去了。”
迹部没有接话，他略微俯首。
手冢说：“我们谈谈。”他有很多话要对他讲。
“好。”迹部点头，其实这样的谈话早就应该进行了，但接踵而来的事情一桩又一桩，直到现在他们才有机会心平气和地坐下来。
两个人向停车场走去，然后找了一个街心公园。这个时段，里面没什么人。手冢在路边的快餐店买了两杯珍珠奶茶。
他递其中的一杯给迹部，然后开门见山：“你父亲，亲生父亲，身份其实并不是一个商人，而是一个警察，而且是警队中最早受训的那批高阶，由洋人警长亲自授衔，身份非比寻常。”
迹部转动手中的奶茶杯子，依旧没有接话。
“那个时候，洋警，华人探长，还有社团，三股势力互相纠缠掣肘，也互相渗透。情况非常复杂，你父亲一直很能干，非常能干，左右逢源，所以上级派他做中间联络人，和现在的卧底不一样，现在的卧底制度严格，那时候……你知道的，什么人都可能接触，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们都清楚地知道，1962到1972是香港警界最黑暗的十年，在那个年代几乎没有完全不收受贿赂的警察，“贪污和渎职越来越严重，警署中到处拉帮结派，普通警员在街市上收取保护费，甚至比社团更甚，民怨沸腾……反贪部门归警署管辖，反贪只是名义上的，同流合污才是真。是以，政府一直想设立单独的廉政部门，就是现在廉政公署的前身。你父亲，表面上被安排的身份是生意人。这样更便于查询走私、贩运的渠道。刚开始的时候一切顺利。破获了很多案子，你父亲立了很多功。但后来也许是接触得太多，人的想法慢慢就改变了，他不再拿消息回来，即使拿回来也是无关紧要，又或者总是有纰漏。刚开始上面还信任他，你父亲没去之前，真的……十分尽职和优秀。慢慢的，有人产生怀疑，提出质疑。但是那个时候，你父亲手握很多金钱命脉，以及大量人脉，很多人都不敢得罪他。这些和他有牵连的华探长当中，就包括忍足的父亲。紧接着就发生了那次著名的全港大清洗行动。到处人心惶惶，四大探长全部潜逃海外，很多人也都谋算着出路。”
“所有人都有问题，在这当中或许没有人是真正清白的。真田……爸爸答应忍足的父亲，只要他自首就给他一条生路。当时忍足的父亲很想自首，自首可以免罪，还有英女皇颁的特赦令，进到大狱里，至多做个十几年的牢也就出来了，他家中还有幼子，就是忍足，忍足的母亲在幼年的时候就离家而去，他父亲不想再携款抛家，更不想离开忍足。但是你父亲却不同意，两个人产生了严重的分歧。忍足的父亲决定铤而走险，私下里和廉正公署的协查人员合作。但被你父亲提前知晓了消息，所以在那次出警剿灭三合会的行动中被灭了口。是你父亲亲自开的枪，正中额头，一枪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