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想孩子知道，现在小孩什么都懂，回去管不住嘴乱说。”
“这倒是，不过遇都遇到了，我看他也没主动找你的意思，咱们吃完就撤呗，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
“看到他就烦。”
徐静又狠狠抽了口烟，甚至因为太过用力呛得忍不住连连咳嗽，友人一边笑一边给她顺气：“有什么好烦的，你孩子都这么大了，老公对你又好，我要是你巴不得到前夫面前炫耀一下，让他眼瞎当初不珍惜我。”
其实当初还真不是张东升不珍惜她，但她也没觉得自己对不起张东升。归根到底是张东升给不了她幸福，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跟一个窝窝囊囊的男人过一辈子。现在事实也证明选择离婚是对的，她根本没有必要为这样一个男人自寻烦恼。
朱朝阳就站在徐静身后不远处，虽然周围人声嘈杂，但那两个人的对话他还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猜到那个女人和张东升关系不一般，不像是同事或者朋友，见了面又互相逃避，那只能是一种关系。而且以张东升的年纪，一直单身也说不过去，最后证明果然如他所料。
那个女人是张东升的前妻，还有什么偶遇比这种更让人尴尬？
朱朝阳忽然有点后悔带张东升来这里。诚然，这种偶遇是谁也预料不到的，只能说老天爷见不得张东升好过，非得捉弄他一下，让他连吃顿饭都要不痛快。
这样一想，朱朝阳忍不住回头看向正独自坐在窗边的张东升，颓废，失意，甚至压得那个人的身形都有些佝偻弯曲，那些所有用在男人身上不太好的形容词，此刻放在他的身上似乎都能勾起朱朝阳内心无限的怜爱。
等徐静在外面抽完烟回到座位的时候，原本坐在邻座的张东升已经换成了其他客人。徐静还有些惊奇，但是又不便多问，不过倘若自己是张东升恐怕也会坐不住。徐静嘴上说没有什么对不起张东升的，但八年的夫妻感情，对方也并非什么都没有付出，离婚时一个行李箱就把人扫地出门的确也是做得够绝。
换做别的有点血性的男人只怕不会让她余生这么好过，只能说张东升这种人，活该被人欺负吧。
第7章 07
“怎么突然要换地方？”
朱朝阳从外面回来之后就说要换一家吃饭，张东升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但此刻想着能尽快从这尴尬的‘偶遇’里脱身出来，自然是欣然答应。
“就是想到这段时间台风天，店里的海鲜不一定新鲜，而且店里人太多了，环境也不好。”
朱朝阳随口找了个借口，张东升刚好也并不是很想继续留在那里，从店里出来之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也好，我们就随便去吃点家常菜，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
“嗯，老师有没有什么意见？”
要不是看天色太晚，张东升真是一点不介意去菜场买点新鲜蔬菜回去自己做饭，但既然是朱朝阳提出要请他吃饭，这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道：“你决定吧，我都可以。”
“前面有家茶餐厅，这个点人应该不会太多。老师你喜欢安静一点的环境吧？”
其实张东升活到这个年纪，一直都在做顺从别人的那一个，从来没有谁这样在意过他的想法。尤其是在和徐静结婚之后，他已经习惯于活在妻子和对方家庭的阴影之下，他要照顾每个人的感受，要在他们的审视下小心翼翼地不断反省自己，以至于连后来的家庭聚餐，面对徐静亲戚那些不冷不热的寒暄问候都格外敏感。但就算他活的如此被动而卑微也换不来别人一声好。
一个男人到了四十岁，基本上这一生的走向已经确定了，他就是个失败的男人，前途看不到一点光明，这种自暴自弃的自我认知彻底瓦解了他想要去改变现状的所有勇气，于是就活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而朱朝阳对他是不同的，他给了张东升梦寐以求的尊重和理解，无论是在课堂，亦或是此时此刻，这对于一个处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人而言说是雪中送炭一点都不为过。
也许这也正是他总是无法抗拒朱朝阳的原因，他能从别人身上获得的温暖就只有那么多，所以难免会贪心不足地想要多挽留一会儿。
朱朝阳带他去的那家茶餐厅的确比门庭若市的海鲜馆要清净得多，老板是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妇，店里的确冷清得很，除了他们只有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在一边闲聊一边喝奶茶。店里放着老旧的粤语歌，灯光也像是舍不得调亮一样，没精打采得让人昏沉欲睡。
但张东升一进门就喜欢上了这里的氛围，这里阴暗的光线让他充满了安全感，似乎躲在这里就不会被人看到太多自己的不堪，也不必把旁人嫌弃或者怜悯的目光看得太过清晰。
朱朝阳和张东升两人各自点了两份招牌饭，还有一些椰奶冻班戟之类的甜品，但张东升晚饭一向吃得少，等上了菜之后就把盘子里的猪排都夹了出来放在旁边干净的碟子里，推到朱朝阳面前。
“老师，你吃的太少了。”
“年纪大了，晚上不敢多吃。你要多吃点，还长身体呢。”张东升说话间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镜，其实他近视的度数也不算太高，只是这些年习惯了架着这副眼镜，以至于很少有人看过他脱下眼镜的样子。
朱朝阳听他苦口婆心地说要多吃点长身体什么，这些明明是他平时最烦听到的话，但好像这些话从张东升口中说出来就不那么让人烦了。而且眼前这个脱下了眼镜了张东升少了一些课堂上的拘束严谨，室内昏黄的暖光给那张脸打上了柔和的侧影，显得五官更加立体，唇角的线条也格外好看，尤其是似笑非笑的样子，有种说不出的风情。
朱朝阳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才会觉得一个中年老男人可以用有风情来形容。但此时在他眼前的这个人，这张脸，就是散发着一种莫名让人沉醉的气质。
“老师还把我当小孩子呢。”
朱朝阳的心智一直都远胜于同龄人，在周围人还忙着享受校园时光，忙着逃课恋爱挥霍青春的时候他就已经为自己今后的人生做好了规划并且早早付诸于实践。他不是还需要喝牛奶和按时上床睡觉的乖宝宝，不过在张东升面前，他乐于将世故早熟的那一面隐藏起来，因为朱朝阳已经发现，张东升这个人在对弱小需要照顾的事物上会散发出不同寻常的母性。
“也不是，你比以前成熟多了，在超市的时候你喊我张老师，我都差点认不出来。”
朱朝阳闻言笑了笑，将奶茶杯里的冰块搅得一阵作响：“还以为老师会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当年奥数班里肯用心听我说笛卡尔的学生，只有你一个。”
“那个故事的结局，老师是相信爱情还是背叛？”
张东升被朱朝阳问得一愣。其实现实已经把这个问题的答案血淋淋地放在了他的眼前，他这四十年的人生里，被事业背叛，被爱人背叛，被亲情背叛，这世上哪有什么天真童话，都不过是麻痹自己的谎言罢了。
“我还是选择相信童话。”
张东升凝神看着玻璃杯里那一片在气泡中悬浮的柠檬，眼角微微地有些泛酸。
“只要愿意去相信……”
朱朝阳看着张东升握紧玻璃杯的手，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伸手握上去。他终于知道张东升身上吸引着他的究竟是什么，那是一种濒临破碎的脆弱感，还有那副已经被现实摧残得颓废失意的躯体下，执着又迷离的纯真。
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相信什么，或许还有什么值得相信，但是却还会执拗地抱着一丝希望，想要回到童话编织的世界里去。
这个男人让朱朝阳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是被不断挤压的海绵，甚至于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那颗一直包裹着冷硬外壳的心会蕴藏着这么多复杂的，酸涩和甜蜜与共的感情，更不曾想过这些感情是因为这样一个男人汹涌而出。
他看着灯下靠坐在泛黄墙壁上的张东升，他抬头看着墙上的壁灯时，眼睛里像是有一团小小的，温暖的火光在燃烧着。任由黑暗簇拥着他，也只会让那团光亮更加耀眼迷人。
从茶餐厅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九点，虽然是老街区但也是夜市最繁华的时候，沿街的店铺虽然打烊了，但夜市的零摊能从街头一直摆到街尾，人声鼎沸的，颇有人间的烟火气。两人没有选择坐车，饭后不急不慢地散着步往回走也不会觉得路途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