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幼时,母亲常带着自己在这里玩耍,教他说出每种花的名字,父亲则在不远处摆下小桌,一壶清茶一本书,一下午的时光就这样恬恬淡淡地过去。记得这些花种还是母亲亲手撒下的,如今许家只剩他孤单一人,连花草都不愿留下来。
那天,他捧着一片枯叶说,都这样了,肯定救不回来的。
她说只要她想它们活,就一定有法子。
既然知道她的性子,也就明白她的认真是不容否定的,所以他只好随了她的意思,由得她去打理这片毫无生机的角落。
意料之外的是,不到半年,起死回生,记忆里那块充满花与阳光的好地方又回到了面前。抚摸着枝上含苞待放的花蕊,他又惊喜又惊讶,也问过她是怎么做到的。她说她读过许多关于园艺栽种之类的书。
真是一只神奇的妖怪,居然只靠书籍就能创造奇迹,能认识她算是一种幸运吧
父亲留下的小桌子还在,他打理一番之后仍将之摆到了原来的地方。跟父亲当年一样,一壶茶一本书一下午。跟父亲唯一的区别是,他身边不是目不识丁的母亲,而是学识渊博的虫虫。
只要不下雨,他们大部分的闲暇时间都在这里度过,跟在藏经阁一样,捧书对坐,为书中的内容悲悲喜喜、吵吵闹闹。
他曾问过虫虫,打算留在他身边多久,还问她妖怪是不是也要嫁人啊,如果她有意中人,一定要说出来,他会以十二万分的真诚送她离开并且祝福她。
虫虫说,她还在研究究竟什么叫“意中人”,弄明白了再回答他。
他想笑,觉得她有时候真是傻得可爱啊,有些问题,在书里是找不到答案的呀。
此刻的窗外,她仍同往常一样,细心地浇灌着每一株花草。
他走到她身后,说“要不要去买一套新衣裳,我瞧见方老板的成衣铺里又多了好几件衣裙,颜色可好看了。”
所有姑娘都会为新衣新鞋这件事开心吧,虽然不知她今天为何不悦,但总归还是希望她高兴起来。
“不用了,身上这件已是最好的。”她头也不回地说。
他蹲到她身旁,笑道“等莲歆过门之后,你就轻松了,不用每天都给我烧饭吃。莲歆的手艺很好,做的饭菜你一定会喜欢。”
“不会有谁的手艺比我还好。”她淡淡道,“我看过的有关烹饪的书籍,大约比普通人此生吃过的饭菜还多。”
碰了几个软钉子的他,也觉得无趣,起身叹了口气“我去把饭菜热一热,你浇完花就回来吃饭。”
他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去,夕阳下,她的身影在花架前显得特别单薄而孤独,而她由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与她相识数年,只在今天觉得彼此之间有一道墙,但也可能之前就存在,只是他从未发现
三天时间转瞬而过,婚礼当天,许承怀一身新郎装束,在为数不多的宾朋的陪伴下,兴奋又焦急地等着新娘的花轿。
可是,直到日落也没有花轿的踪影。
莲歆家在连水乡东头,离许家顶多两个时辰的脚程,天都快黑了,再慢的轿夫也该到了。
许承怀越发不安,早在两个时辰前他便想出门去看看。宾客们劝阻了他,说新郎新娘在婚礼之外的地方碰头不吉利,再等等吧,许是路上被什么耽搁了,连水乡素来风调雨顺人心安稳,不会有事的。可都这个时候了,哪还能管吉利不吉利。
他执意出了门,刚跨出门槛,便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来者称是莲歆的叔父,一面擦着红肿的眼睛,一面给他带来了此生最坏的一个消息莲歆没了。
清晨好端端地上了花轿,却在半途中出了事。送嫁的人只听到她在花轿里喊了一声心口好疼,待掀开轿帘查看时,她已然昏迷不醒,面色惨白,嘴唇乌紫,连好好的指甲也透着青黑色。
大家慌了神,赶忙折回,将她送往最近的医馆。可惜还是回天乏术,大夫说她身中剧毒,且此种毒药连他也没见过,不是寻常品种,药性十分刚猛。
后面的话,许承怀再也听不到了。他呆坐在门槛上,脑子里“嗡嗡”乱响,身边一切都变成缭乱的颜色与噪音。有人试图扶他起来,他一把推开那些好心的手,疯了般朝莲歆家跑去。
老泪纵横的莲歆爹,一看到他,更是泣不成声,连说对不住他了,没有照顾好女儿,好好一桩婚事,莫名成了丧事。
莲歆躺在床上,微微皱着眉头,跟她平日遇到麻烦时一个神态。
他跪在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想号啕大哭,但又总不能相信她已不能再醒来,不能相信夫妻未成,便已人鬼殊途。
大喜到大悲,一定要这么容易吗
报了案,官府查了几个月,除了确定莲歆死于剧毒之外,一无所获。所有人都诧异,莲歆父女乃正经人家,为人又和善豁达,从不与人结仇结怨,实在想不到有哪个狠毒的东西,竟然选在人家大婚之日下此毒手,棒打鸳鸯。
许承怀病倒了,在床上稀里糊涂躺了一个月,虫虫里里外外地照应着,煎药喂饭,没有一刻松懈。
待到他勉强能出屋走一走时,整个人已瘦了一大圈。
他终日坐在花架前,在纸上一遍又一遍地画着莲歆的样子。有时他神思恍惚,见了给他端茶送水的虫虫,还以为是莲歆回来了,抓住虫虫的手说你穿成这样子真好看,回来就别走了。
虫虫并不挣脱,由得他握着自己的手,并且还会认真回应他“我不走。”
在她的照顾下,他的身子渐渐有了起色,精神也稍有好转,只是一想起莲歆,心口仍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虫虫只是尽心地照顾他的起居,但两人之间几乎没有交流,一个郁郁寡欢,一个心事重重。
第四十八章 风果(4)
那日,许承怀发现给莲歆准备的衣柜里,又放满了书,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邪火,他突然发狂似的把里头的书全部扯出来,一边撕一边踩,从前那个温文尔雅的许承怀在一地的碎纸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虫虫端着一碗补药站在房门口,直到他癫够了,没力气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之后,才进去把药放到桌子上,说“既然不放衣裳了,何必空着。”
他微微喘息着,抬头看着她,未散尽的怒气仍在眼中冲撞着“那是给莲歆留的,她不在了我也要留着谁允许你把书放进去的”
“承怀,你的病还没完全好,起来喝药吧。”她并不在意他的怒吼,过去扶他起来。
“走开我不需要喝药”他一把推开她,又开始撕书,“有什么用读了这么多书有什么用连自己爱的人都留不住,好端端的人,就那样冰凉地躺在那里她那么好那么好”
被他推了个趔趄的虫虫稳住身子,冷冷地看着他“那么好有多好你认识她只得一年罢了。她在你葬身火海前叫醒你了她跟你一起挑灯夜读过她跟你一起在街头的小酒铺里酩酊大醉过她在晨风里自你怀中醒来过”
这一连串的质问来得突然,他停止了手里的动作,怔怔地看向她。
“都没有。”她的表情没有任何起伏,“所以她为何会是你最爱的人”
“你”他居然被问得哑口无言,“你到底在说什么”
“书上说,相爱的人必要志同道合,要长相厮守、互相照应。”她继续道,“我之前不明白什么才叫意中人,找了好多书看,才大概明白,意中人一定是我愿意跟他长时间生活在一起,看着他的模样我会觉得好看,跟他说话,哪怕是争吵我也不会生气。”她顿了顿,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直视他的脸,认真道,“所以,我的意中人是你。”
他显然被吓到了,连忙摆手“不不你说的不对,你都不知你在说什么”
“我从不会出错。”她笃定道,“我喜欢你,想一直跟你在一起,如果在你我之间出现另一个女子,我会很不开心,非常不开心。这个宅子里,不应该有别人。”
他愕然,脑子里仿佛突然被刀子划了一下,之前塞满其中的浑噩与茫然霎时被释放得一干二净,连带着心眼也一下子透亮起来他想到了一件可怕之极的事。
她毕竟是一只妖怪啊
“你”他挣扎了许久,终于问出口,“你对莲歆做了什么”
“不让一个人进来我们的世界,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有效且迅速的方法。”她十分坦然,“书上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