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们到底在谈论什么东西”
人类对妖怪的恐惧,居然化解在一场奇怪的争论里。
他对所有人保守了秘密,关于藏经阁里住着一只妖怪的事。
虫子比他还爱看书,它说自己在藏经阁里住了两年,已经看到了第八层。
之后的无数个夜里,藏经阁里不再一片死寂。许承怀发现,自己知道的典故虫子都知道;自己不知道的,虫子也知道。渐渐地,跟虫子一起谈古论今成为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它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许承怀自卑之余,对其相当佩服,后来竟有些相见恨晚之意。
有一天,他颇遗憾地说“可惜你是一只虫子,若你是个人类,我定要请你喝酒吃饭,才不枉相识一场。”
虫子问“酒好喝”
“你没喝过”
“我一般喝露水。”
“应该比露水好喝。”
“那我又当回人类吧。”
“什么”
“看书,别说话。”
第二天,虫子不见了。
一连七天,都没有在藏经阁再遇见它。
他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惹恼了它,所以它不告而别,毕竟是妖怪,脾气应该是古怪的。
但心里还是隐隐失落,没有它在一旁提点讨论,独自看书好像失了许多趣味。
可是第八天夜里,虫子回来了,以一个清秀小姑娘的模样。
他比第一次遇见它时还惊讶,那么小一只虫子,怎的说变成人就变成人了
问虫子怎么办到的,它说告诉你你也不能理解,不如把时间用来喝酒。
他这才想起之前说过的话不过是随意的一句,虫子却放在了心上,还如此大手笔地把自己弄成了人类的模样才回来“赴约”。
寺庙里自然是没有酒的,他领着它,不对,现在该称呼为“她”了,趁夜出了庙门,往街头一处尚未闭门的小酒铺而去。
他没有多少银子,酒铺里也没什么好酒,但她显然对酒这个东西很感兴趣,竟然当水一样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自然是醉了。
夜深人静时,他背着她走在一地的月光里,听她趴在自己肩头背诵各种诗词歌赋,也是奇才了,醉成这样还能一字不差。
她背了一路的诗,最后在他耳畔梦呓般道“高兴好多年啦,没有人跟我喝酒,也没有人在我身边”
他笑笑,说“只知看书,身边真要有人,你怕是还嫌吵哪。”
她枕着他的肩膀“呼呼”睡了过去。
他想,自己这一生也算精彩了。虽没多少钱,但也走了不少地方。虽然有些不走运,但居然有机会背着一只妖怪走在小城的夜色里。他甚至觉得,在读书这件事上,他跟她是可以成为知己的。
这一晚,他没有急着回庙里,怕她万一醒过来耍酒疯惊动了和尚,于是背着她到了河边的凉亭里,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虽然也不知妖怪怕不怕冷。然后让她舒服地靠在自己怀里,一觉睡到天明。
他不知几时也睡着了,醒来时,发现她正枕在自己的腿上,明明醒了却也不起来,只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
他愣了愣,揉了揉眼睛,问“醒了”
她答“都睁开眼了,自然是醒了。”
唉,她还是不能理解那些隐藏在话语之下的东西,总是那么认真。
“那你还不起来”他又问,“一会儿有人来了,看见咱们这样子,怕是要说闲话的。”
“我在看你的脸。”她直白道,“书中描写男子好样貌的词句,好像确实都能用在你的脸上。”
他一怔,慌忙把脸扭开,顺手把她扶起来“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我,无端端说这样的话让我如何回应”
“我并没有问你什么,你为何要回应”她眨了眨眼睛,“藏经阁里光线太暗,之前没有看得太仔细。”
“好了好了,该回去了。”他起身,却不由自主地歪倒下去,幸好被她一把扶住。
“怎么了”
“脚麻”
“啊,那必然是我压的。”
“嗯,必然。”
“可你之前为何不将我推开我并未要求你做我的枕头,我在地上也能睡。”
“地上又冷又硬,磕了头是会痛的。”
“你喜欢我”
他一阵猛咳“你你怎的说这种话”
“我瞧见许多书上描写的男女之情大抵如此,喜欢谁就不想对方挨饿受冻,更不愿其受伤生病。”她一本正经道。
他哭笑不得“这些事不能全部照搬书上说的来验证啊。”
“书上说的总不会错。”
“好好好,不如我们先回去再说”
每次的争论都是以他的投降告终。
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无数个浮着幽幽沉香气味的夜里,他与她挑灯夜读,有说笑,但更多的是争论。
跟她相处越久,越发觉她是一只极其认真的妖怪。
第四十七章 风果(3)
然而就在这一年的夏末,藏经阁被毁,一夜惊雷,偏就劈中了藏经阁,惹起大火,哪怕众人极力扑救也未能挽回。
他吓出一身冷汗,那晚他与她恰好去了酒铺,遇到雷雨难以归去,索性给了老板几个钱,让他同意他们在酒铺里呆到雨停。
她却不以为意,说“有什么好庆幸的,纵然你我身在藏经阁,我也不会让你被雷劈死。”
可他还是心有余悸,并感叹生死无常,于是决定就此结束旅程,回老家去寻个长久的差事,过过安稳日子。
她要跟他回去,不容他说不的样子。
起初他也为难,虽是妖怪,但毕竟是姑娘的模样,随他一个大男人住到家里,怕是很不方便。但这些日子的相处,好像又平白生出了些牵挂,看惯了她如今的模样,容易忘记她是只妖怪,觉得抛下她独自离去又不太妥当。
只好编个谎话了,从此许家就当多了一个女儿吧。
那天清晨,他拜别了住持与救他回来的老和尚,毅然踏上返回连水乡的路。
离开辰州那天是很热闹的,不光是因为前夜的大雷劈了藏经阁引来无数热议,官府也忙得不可开交,衙差们大街小巷地穿梭,据说是在城中某处挖到一具白骨,推测其生前是个年轻女子。
而这些对他们而言已经毫无意义。快到正午的阳光非常毒辣,他跟她戴着斗笠,一边抱怨着炎热的天气,一边走出了辰州的城门。
不知回到连水乡后,自己的生活会有怎样的改变。
他一面想着,一面看了身旁的她一眼,出门游荡多年,总是两袖清风,可这回却多了个妖怪妹子,不知是上天的厚赐还是玩笑。
他摇头一笑,向着家乡的方向加快了脚步。
“这些都搬走”虫虫盯着被他从柜子里挪出来的书本。
“嗯。”许承怀拿绳子把书本捆起来,“跟私塾的乔夫子说好了,这些书都送给他,正好给那些家贫买不起书的孩子读一读,也省得他再多花钱了。”
她皱眉“这些书不是你的心头爱么何苦搬走送人”
“能让更多人读到,这才是书籍最大的意义呀。”他笑道,“且这本来就是个衣柜,待莲歆过门之后,少不得要多好些衣衫,总不好让她同我一样满屋子乱放吧。”
她没作声。
“帮我再找根绳子来,回头我们一道把这些书给乔夫子送过去。”
“为了给她放衣裳,你连书都不要了。”她站在他身后,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他回头,愣了愣,从未觉得她的视线像方才那样,冷冷的没有一丝感情。
“不是不要啊,是给它们找了更有意义的去处。”他笑出来。
她环顾房间,又道“这宅子也不大,你成亲之后,是不是把我也要搬走”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比书重多了,我怎么搬”
“你的玩笑不好笑。”她看他一眼,转身出了房门。
他一头雾水地挠着头,不明白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算起来,她随自己回来老家生活也这么些年了,虽也有闹脾气的时候,但基本都是为了某本书中某个观点而起的争论,他早已习以为常,赠书这事也不是今天才有,从前他送书给别人,她并无意见,今天这场脾气,委实来得莫名其妙。
他走回窗前,见她提了水,走到搭着花架的院落一角给花草浇水。
他们刚回来时,花草枯败一片。角落那里原本种的是他最喜欢的花卉,从前这里一到春季便是一簇簇鲜活绚丽的颜色,可惜自父母离世之后,他也无心情照顾,后来离乡远行,更是由得这些花草自生自灭,如今眼见着此处已了无生机,他本想将这些半死不活的花草一并铲除,却被虫虫阻止了。她说,虽然弱了些,但还未彻底枯死,既是喜欢的花,还是试试看能不能救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