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李濂收下他时,就对他说过身边不养闲人。他从不敢挑剔,莫说是行鹰犬之事——只要是对李濂有用,刀山火海他都下得。
他实在怕自己变得没用,更怕自己没用之后被扔下、再回到曾经拼命挣脱出的泥潭中。
李濂伸手抚过他头顶,轻声说道:“朕将小郎君养大,自然是视作自家子侄的,小郎君莫要自轻自贱。”
“朕原本想的是,待沈骁骑从宁远回京,便让你去他麾下攒些资历,日后或是出征挣些军功回来,或是等太子长大后去东宫随侍——总归是些安安稳稳的升迁路。”
“日后若论功,箕星众人当居首功。小郎君要是想快些当上将军可以试试,若是只想求稳,不如留在京中。”李濂对他解释道,“总归还是看你想要什么。”
原频从没想过自己日后的出路,此刻骤然听李濂提起,也是心下茫然,也不知作何选择。
李濂也看出他为难,对他说:“你先养伤,回去慢慢想,也不急在这几日。”
“陛下,”原频准备告退时突然叫了他一声,声音急促令李濂突然打起精神来,问他是何事。
“陛下可还记得,先前说要给臣行冠礼?” 原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臣只想问陛下为臣取的字为何。”
李濂一笑,起身走向桌案,拿起墨笔在写了两个大字递给原频。
原频在李濂的注视下打开,见上面写的是“嘉行”二字[2]。
嘉行,原嘉行。原频在心中默念几遍,收起御笔,恭恭敬敬地朝着李濂行了一礼后退出宫外。
皇帝虽然在朝会上历数王全鹤二十三桩大罪,下旨羁押王氏一族,但毕竟未经三堂会审,不大能服众。正因这点,李濂才百般不愿地下旨令大理寺查清此案。
诏令从政事堂发下后,温乔便特意叮嘱正在大理寺任职的赵诺,让他千万上心此事。其实不必温乔特意提醒,大理寺卿自接旨后就着他仔细审起了证物。当日朝堂之事他也有过听闻,知道皇帝看重此事,不敢有丝毫怠慢。
皇帝几次派人催促,大理寺也足审了半月有余才最终结案。
大理寺审案的日子里,陈昭一直宿在内宫。虽说他有时白日里也会出宫回到永昌坊的宅邸之中,但一入了夜,就会立刻被皇帝召去,竟一日也没有例外。
刚开始,薛怀还能想着温乔之前的提醒,尝试对此视而不见,可时日一长,莫说是薛怀萧元礼等对此本就有意见之人,就连一直不大介意温乔也要看不过眼了。
这日李濂濂问政后屏退殿内诸人,就在温乔欲要趁此机会向皇帝直谏,提醒皇帝多少收敛一些之时,李濂提前一步向温乔坦言他与陈昭之间的事,并万般保证自己只是情之所至、定不会因私废公,还请温乔在中书门下诸臣有问起时,替他说上一说。
温乔没想到李濂竟会开诚布公地对他说起这事,他敛衽一拜,对皇帝郑重其事地说道:“陛下既然信重臣,那臣也不得不提一句,秦公身份特殊,陛下……”
他本想说陛下就不该与秦公关系亲密,更不该宠幸秦公,但看李濂近日模样,分明还是在一时新鲜,便改口说道:“陛下小心慎重为上。”
待到李濂一口应承下来。他又问道:“臣等日后该如何待秦公?”是前朝帝王,还是陛下后宫之人。
李濂沉吟一下,对他说:“陈昭不会参预政事,大多时候你同他也见不到。若真见到了,与现下无二即可。”
“陛下何日再遴选后宫?”温乔又问。
李濂心中一跳,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转到自己身上来了。他搬出早已想好的说辞来:“朕应了沈焕,不立继后。至于妃嫔——朕之前不是对卿说过么,等太子年纪再大些再说。”
“陛下膝下只有两位皇子,若是——”温乔顿了顿,把不吉利的话吞在口中道,“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朕又如何不知道,”李濂走到温乔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可是太子母族不显,兼以幼年失恃。若是再来一个年纪相差无几、母族强势的弟弟,这才是动摇国本。”
他早已在心中认定陈昭,并且带着陈昭去父母兄长牌位前过了明路,想着此后不再纳妃嫔。但这等理由他对着陈昭都说不出口,更遑论是对温乔直言。
若他真敢实话实说,怕是现在对他尚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温乔能立即翻脸,逼着他处置陈昭,只能是先敷衍着,而后走一步看一步。
太子母族不显?温乔心中冷笑一声,元后出身的沈氏也是陇右大族,只是族内近两代子弟大多不成气候,除却沈焕外,再未有重臣,才显得凋敝一些。但离李濂话中的‘不显’还差得远。
更何况沈焕已受封魏国公,又是当世名将,纵横西北多年。若是再有对北方的战事,皇帝定然会让沈焕领兵执掌帅印,到时候沈焕的功名封爵还会再进一步。这有算是哪门子的不显?
皇帝难道是真当他听不出来吗?温乔心中不无气愤的想到。
于是他对李濂一揖,故意顺着李濂的话说道:“陛下也不必非要在世族豪门中挑选,大可先选些良家子充入后宫,这样您也不至于担忧皇子母族权势。不然宫中现下只有掖庭罪奴,想必陛下也不愿让她们育乳皇子。”
李濂摸了摸自己鼻子,轻咳一声,唤到:“修懿。”
温乔大约是气急,没等君王说完,就先打断他,道:“陛下可知自己在做什么?您要宠幸什么人,说到底都是内帷之事,臣不管也罢。但皇嗣乃是国本,陛下这样做抛却国本,如何对众臣交待?又如何对天下人交待?”
“修懿说得对,朕也不是不明白。”温乔这话虽然说得严厉,语气中还隐隐有不敬之意,却实实在在直指要害。
说到底群臣可以对他后宫如何视而不见,但绝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为了前朝君主而断绝子嗣。
可是李濂也自觉委屈,他心想,我又不是没有皇子,太子聪明伶俐已至七岁,跟着太子三师辛苦进学,再过几年就可理政,不到十年即可大婚。梁王玉雪可爱,刚过了周岁礼。即使到皇孙出生之时,他也还未至不惑,还年轻得很。
——怎么温乔一说,便就像他辛辛苦苦打来的天下,要给了旁人似的。
他于是对温乔说:“修懿啊,你看反正朕还年轻,先玩几年再考虑这些也全然来得及。等两三年,若朕三年之后还没有纳妃,你到时再直接上奏让朕遴选后宫。”
他心中盘算着先把眼下拖过去就好。三年之后再说,一直这样拖上几次后就可以直接准备太子大婚了。等皇孙出生,便再不会有人拿子嗣一事来做文章。
温乔与他相知多年,哪里看不清楚他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可一来李濂现在如此执拗,咬紧不肯松口,执意劝下去若闹到君臣失和的份上,未免太不值当。二来也确实如李濂所说,他毕竟年轻,膝下又已有子嗣,并不急于这一两年。温乔也只能硬着头皮咬牙应下。
他眉头紧皱,李濂见状反倒是过来安慰他:“修懿也不用太担心。我这样一个人,难道还能令自己吃亏不成?陈昭现在无二心,你要想若是他能为我们所用,那岂不是于天下有利的好事。”
陈昭,前朝君主。温乔心想,即便真如李濂所言,陈昭不参预政事,那外面也还有不少人打着陈昭的名号暗行逆事。
在温乔看来,陈昭有野心也有手段,只是时运不济,又碰上李濂这样一个人物,才没能守得住江山。他当年登基不久就敢亲手诛杀叛臣,到今日又如何能甘心被人夺权囚禁,甚至见侮于床榻之上。
若说他没有二心,温乔都不相信,至于为自己所用,温乔只觉是陛下在异想天开。
他对李濂说:“押解临化城俘虏的禁军已经过了渝关,再有三四日即可至京郊。礼部已经制好了献俘仪,也呈给陛下过目,经由陛下朱笔批了——这等大事,秦公总该出席一次吧。毕竟自年节起,秦公就没在朝中露过面,时日一长恐生事端。”
李濂早在除夕夜宴后就答应过陈昭,这些场合他不愿出席就可退避,这时候分明该一口回绝温乔。但想到温乔方才刚在子嗣的问题上退了一步,李濂只好说:“我去问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