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了一声,转头发现温乔也已从座位上起身,躬身对李濂道:“臣送陛下。”
赵诺也连忙跟着站起来,却被李濂按住。
“不必,”李濂摇头拒绝,还不忘调侃道,“卿是宰辅坐镇,哪有轻易出来的道理?”
温乔明白李濂这是不想让他人看出自己的身份,便回到自己的垫子上。只是李濂虽然说了不用送,他也不敢在君王站着的时候任自己端坐,便长跪以示谦卑。直到李濂出了门,才跪坐回去。
赵诺等着李濂不见了身影,才凑近温乔,小声说道:“下官斗胆,冒昧一问,下官的封赏职位可已定下?”
温乔斜觑他一眼,官职调动乃机要大事,若是换了个人贸然来问,定是要被他打出去的。但对着赵明其,他并未多加思索便说:“是定下来了。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还能让你吃亏不成?”
……这话听得怎么听得这么别扭?赵诺暗自腹诽,李濂与温乔两人入京之后怎么突然变得老成持重起来?他与这两个人也没差辈分啊,怎么今天从这二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一个赛一个的慈祥。
想归降,赵诺还是咬咬牙说道:“下官有心仪之处,还望温相能通融一二。”
“哦?”温乔起了兴致。凭赵明其这句话就可以被盖上一个贿赂上官的帽子,但赵明其也不是拎不清轻重的人,何况就以赵明其的家底,还拿不出重金来行贿的。他便问道,“想去哪里?”
“下官想入尚书六部,或外放州县做一亲民官。”赵诺对他行了大礼。
直接临民之官被称为亲民官,这类官职位卑事杂,且远离庙堂消息滞后,实在不是上佳之选。温乔心一沉,他原本为赵诺安排的是中书省主书,在中书省可以常随天子左右,是个历练的好地方。虽然品阶不算高,但只要他在朝中,总能保赵诺步步高升,可若是赵诺外放,他再有心偏袒也是鞭长莫及。
“谁人不想仕途坦荡,一路中书门下、入政事堂加平章事,你却还要外放?”他早已为赵诺铺好一条康庄大道,结果赵诺非要往那崎岖小路上拐,他如何能不气。
赵诺想也没想地说道:“只有酸腐文人才这样想。”
温乔冷哼一声:“那我便是你口中的酸腐文人!”
“下官失言。”赵诺眼皮一跳,忙不迭地解释,“下官口无遮拦,绝无不敬温相公之意。”
温乔听后只看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任凭赵诺说再多讨好的话也不肯开口,只在赵诺终于停下喝口茶的时候,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说累了?”
赵诺心道一声不好,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温乔说道:“我管不了你。明日/你进宫,自己与陛下解释去。”
第34章
李濂再回去的时候,陈昭正一动不动地闭目端坐。
他想说些什么让陈昭回神,但这时候最没资格说话的人就是他,只好在陈昭身旁坐下。陈昭听见了动静,却是抬也没抬一下眼皮,始终闭着双眼跪坐在席子上,像是对外界诸事皆已不在意。
陈昭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也不知道旁边是何时再无声音传来的。中途李濂似乎出去过一次,在隔壁说了些什么。他再回来后,就一直坐在自己身旁不发一言。
直到天色渐暗,闭市的鼓声响起,李濂才劝他起身。
他木然地站了起来,跪坐太久,腿不免有些麻,李濂见他步态不稳,急忙伸手扶住他。他却猛地甩动手臂,想要甩掉李濂的扶持。
李濂见他挣扎太猛,索性一转身,走到他面前顺势将人抱住。
陈昭身子先是一僵,而后拼命挣扎起来,他此刻万分不愿接受这个拥抱,只想挣脱李濂的双臂,却换来更紧的束缚,紧到两人的身子之间再容不下一点儿缝隙。
靠在李濂的怀中,他的反抗渐渐减弱。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平静下来,任自己的头颈搭在李濂的肩膀上。
李濂见他不再挣扎后,便松开了手臂,想扶着他向前走。他则一下子拽住李濂,又主动抱住了他。
四下寂静,一时间陈昭甚至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
他抱得很紧,甚至能感受到李濂宽阔紧实的胸膛,如同墙壁一样横亘在自己前面,替自己遮挡风雨。
李濂的双手在他背上轻拍几下,以示安抚。许久陈昭才松开双臂,任凭李濂牵着他的手,登上在楼下等候已久的马车。
马车缓缓地向宫内驶去,陈昭静默地坐于其中,不置一词。李濂与他比肩而坐,把手放在他的背上,放了一路。
纵使隔着厚重的衣料,陈昭也能感觉到从掌心传来的热度。他弯下腰,想把自己蜷缩起来。整件事如此荒诞,他一心想护的子民用言语辱骂他,反倒是罪魁祸首来安抚他。陈昭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把脸埋在双掌之中,不知为什么,没一会儿手便被水浸湿了。
相识多年,李濂还是第一次看见陈昭哭,并不猛烈,只是低低地抽噎,除了肩背一高一低地耸动,再没有其他动作。可李濂这样看着他,竟觉得自己心口一疼,右手规律地轻拍着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陈昭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李濂一伸手,直接将人揽入臂弯中。
陈昭这次不再推拒,甚至转了个身,将自己的头抵在李濂肩颈处,眼睛也正好埋在李濂肩窝的位置。他像是忘了世事,不再记得自己正依靠的这个人,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仿佛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李濂带给他的温暖。
可是他的软弱若不展露在李濂面前,又能与谁看呢?从很久以前开始,他所有的喜怒悲欢,便只有一个人会听了。
过了许久,他才停止抽噎,听见李濂小心翼翼地开口解释:“我实非有意。”
“我知道。”陈昭轻声说道,“我倒宁愿是你安排的。”这样也总比从京中普通百姓口中听到要好。
“他们说得没错。若是要战,十六卫禁军还剩几万人,尚可一战。若是要守,长安城高墙厚,坚壁清野至少可守一年。”陈昭十分平静,就像是在说与己身完全无关的话,“可战可守,而我既未死战,也未死守,反倒大开宫门束手就擒,确实是辱祖宗而负忠良。”
可他自认至少是不愧于城中百姓的。
是想以己身荣辱换万民安宁又如何?有谁会去管?他们看见了自己不肯一战,便认准了自己贪生怕死!
后世史书可以这样说,朝中众臣可以这样说,李濂也可以这样说,可唯独京中之人不该这样说。
毕竟不是圣贤,有代天下人受过的胸襟,他也不甘心,不甘心被京中百姓这样评说。
在这些人看来,难道自己拼死一战,以数万将士的性命换得多几个月的国祚就好了么!难道自己任京城被围、米粮断绝,城中死者相枕藉就好了么!难道自己在城破时不管不顾的自尽,将战火再引致国中剩下的几路州县就好了么!
他自嘲地一笑:“我做这些,图的是什么呀。”
李濂没说话,只是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
“要是哪天,你用不着我这条命了,就给我一杯鸩酒吧。”陈昭抬起头,刚流过泪的双眼还有些发红,惹人怜惜,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见柔弱,“天子自有死法,兵刃不得加身。”
李濂盯着着对面人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略一失神,而后缓缓点头,吐出一个字:“好。”
第35章
“还没到吗?”陈昭有些疑惑,马车行进的时间不短,按理说早该到了,怎么还未停下。
“到了,下来吧。”他们到了有一段时间,可李濂怕突然停下打扰到陈昭,便让马车一直围着外墙绕圈子。
到了设宴的甘露殿,陈昭入座后便拿起摆在桌上的酒,只饮了一口便面带嫌弃地推开:“说好的玉山酿呢?这酒怎么淡得和水一样。”
李濂对他说:“我怕太烈了你喝不来。你若想要,我这就去拿来给你。”
陈昭点头,说道:“拿一坛来吧。”
“没那么多,”李濂难得地拒绝道,“玉山酿难得,我这里总共也不够一坛。何况它实在太烈,常人两壶下去便醉得不省人事了。”
“舍不得?”
李濂暗叹了一口气,小心地安抚陈昭:“怎么会?这就拿来给你。”
内侍很快就将酒送来。陈昭把酒杯倒满,想要一饮而尽,却被呛地直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