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霆说,与你约了祭扫。”柴衡像是知道花如云不会先开口说话,毕竟人已在身后许久了。“算起来,她已经走了十七年了。”
“你就是来说这些的?”
柴衡笑了笑,回身,“如云,你说如果你姑母还在,看到我们两个如今的样子,会怎么想?”
花如云微微瞥了他一眼,负手上前,目光投向大门上方匾上那三个字,道:“我想她不会在意你成了什么样的,因为她根本就不在意你了。”
“如云,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才能明白这些事,你现在,根本就不懂,”柴衡又顿了顿,“不过,那位龙姑娘,看起来是个好姑娘,与你很相配。”
花如云看向他,“她是什么样的姑娘,不由你评价,你既然知道她的名字,就该知道她的来历,就该明白,她与你是敌人。”
柴衡摇了摇头,叹道:“如云啊,你的立场总是如此坚定,仿佛我所作的一切都是十恶不赦,而你的朋友永远是正义的一方,你年近三十,还是如此幼稚。”
花如云一笑,“你的意思是说,你所作的一切都是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虽算不上,只不过,为人臣属,为君分忧而已。”
花如云着实想不到,柴衡为自己辩解的话竟是这么几句,或者说这分明算不得是什么辩解,只是一些随口的反驳而已。
“掌握大权是为人臣属之则?你为何不直接拿了那皇位,好彻彻底底为他分忧呢?”
“皇位?”柴衡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那个皇位,当初十几岁的凌清漪都不放在眼里,我又何尝在意?原来你觉得,我想要皇位?如云,我若想要皇位,何必让凌君颂登基,又让自己屈居人下十一年?”
花如云眯起了眼睛,像是一时有了兴致多说几句,便看着他:“否则呢?”
柴衡道:“我如果说,我的确对凌君颂忠心不二,执意扶持他登上帝位,这些年,只要他容不下的那些迂腐老臣,我便听命筹谋,一一铲除,你大概会觉得我鬼话连篇吧?”
花如云平平道:“那你费尽心机逼清漪回京,也是因为凌君颂想要她回来救他的皇后,你的妹妹。”
柴衡很自然点头:“是。”
花如云移开眼神,不再看他,“不必往下说了,你走吧。”
柴衡一笑,“如云,当我说真话的时候,很少会有人信我。也罢,你只需要知道,倘若你们当真不肯答应救皇后,凌君颂一定会不留情面大开杀戒,他是皇帝,一国之君,不是凭你们一些江湖之力就能轻易对抗,况且,你们也不了解他。”
“我本以为凌君颂受你掌控,你现在告诉我,他是个残暴不仁的君王,随时会天子一怒,流血漂橹,而你不得不尽人臣之责,与我们为敌?”花如云目光冰冷,“柴衡,戕害老臣,践踏子民,不是为君之道,顺承君意,为虎作伥,不是为官之本,无论怎么辩解,你都是错。”
“我不想辩解,”柴衡在他身侧,静静道,“在这个世上,除了你姑母,我不愧对任何人。”
“她不在这个世上了,”花如云倏地侧目,“不仅如此,即便你死,也不会得到她的原谅。”
柴衡静默片刻,语调变得沉缓,“的确……罢了,等我死时,一切就可结束了。”
态度
如果说花如云对柴衡的话一字不信,那也有失偏颇。甚至,他今夜对着柴衡,看着他带着三分笑意说着那些话,居然莫名其妙地,开始有些奇异般觉得,他并不是在说谎。
这么多年了,在他面前说谎,简直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他独自返回夏府,一路心神不宁。
天色完全亮了,六伯和郎永夜正等着他,一见郎永夜,花如云便道:“你们何时回来的?”
“两个时辰了,只是龙姑娘半个时辰前才回来,刚刚去歇息了。”
花如云皱眉:“什么?”
郎永夜道:“我们在城门外看见了南楚主君凌轻渺的队伍,里边还有张姑娘,堂公子他们走后,龙姑娘让我们几个先回来,自己去看了究竟,天快亮才回来。”
花如云道:“凌轻渺?他们现在何处?”
“京中驿馆,”郎永夜答,“是柴霆小公子亲自去接进城的,等到天明,应该就会禀明入宫。”
花如云想了想,“槿榆去歇息了?”
“公主说了几次,龙姑娘才回屋的。”
花如云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龙槿榆四处奔波,日夜近乎颠倒,实在太辛苦了。想到南楚一路也是一样,换了别的女子,怕是早就支撑不住了。
想到这里,他道:“去告诉清漪和瑾怀我没事,我去看看槿榆。”
应该是怕临时有情况,外间屋门未掩,花如云走进屋内,绕过内间帐幔,就看见龙槿榆在长椅上和衣浅眠——晨间安静,时有微微的光晕斑驳落在她的面上,看着那样静谧安宁。
花如云静静站着看了好一会,在他,或者他们这些人看来,龙槿榆总是清冷多过亲和,不执剑的时候,大多是安静又疏远的模样,即便与众人在一起也极少开口说话,可是她永远能给人可靠安心的感觉,永远是施救、保护和陪伴的一方,也不知道那样年轻的她,心中究竟有多少能量可以消耗。
轻风吹过,一缕发丝遮在了她眉眼处,花如云见状,伸手去拂,只这一点动静,龙槿榆便醒了。
她心中戒备,根本不曾深眠,睁眼一见是花如云,即大大松了口气,直起身体,“你回来了。”
花如云轻轻拥了她。
“吵醒你了。”他低声道,龙槿榆被他抱着,目光微怔,半晌才说:“没事……你,怎么样?和柴衡,说了什么?”
“这个一会再说,槿榆,先不要说话。”
这样孩子似的模样和语气,倒确实不像是堂堂如云公子会做的事,龙槿榆反应过来,便伸手轻轻揽了他的腰背,随他安静了一会儿,花如云才松开了手臂,微微一笑道:“我年近三十,现在居然像个孩子一般,让你笑话了。”
“你年近三十了吗?”龙槿榆很认真地问。
花如云一愣,“额,其实,还没有……”
“看着确实不像,”槿榆伸手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他的眉,浅笑道,“如云公子正是风华盛时,当初见你第一面,我便知道眼前人不是寻常人物。”
龙槿榆姑娘显然也非寻常人物,竟也懂得言语温柔,让花如云甚至有些失神,刚张了张口准备说什么,便听到外间传来一声咳嗽:
“咳哼!”
倒不是有意打扰,只是确实有事,夏瑾怀看郎永夜面露难色,只好自己亲自过来咳了这一声。
好在里边的人很快出来了,夏瑾怀朝龙槿榆道:“龙姑娘,你才休息没一会儿,打扰你了。”
龙槿榆摇了摇头,花如云问:“怎么了?”
“清晨柴霆就进了宫,应该是禀报南楚队伍进京的事,柴衡肯定也早就知道了,我们要商议一下,接下来要如何做。”
“如果有圣旨下到驿馆,命凌轻渺进宫面圣,他恐怕会有危险,我是说,柴衡必然能猜到,凌轻渺是为了我们而来。”凌清漪思索着,“但是如果他不进宫,名义上确实说不过去,这就摆明了要与朝廷为敌。”
花如云沉思片刻,道:“凌轻渺一定早有准备——但我觉得,一直以来,我们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柴衡,有些不对。”
凌清漪:“为什么?”
“清漪,如果说,柴衡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凌君颂默许,甚至授意之下,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凌清漪微微皱了眉,道:“我只能说,如果说一切都是柴衡一人所为,凌君颂全都被蒙在鼓里,这是绝无可能的。毕竟,沈相之死,堂令君,包括他们几个的蓼园子蛊,凌君颂都很清楚,并且承认这种手段。”
夏瑾怀道:“凌君颂对柴衡信任至极,似乎事事都会交给他去做,但是,至少在表面上,柴衡很能分清君臣之别,从未有逾矩之举。”
凌清漪看向花如云,“只是为何突然这么问?柴衡和你说了什么?”
花如云摇头,“我只是有些疑惑,柴衡说,他所作的事,都是奉圣命而已——若是这样,那么凌君颂便不想表面那样,只是昏庸而受人蒙蔽。”
凌清漪冷笑了笑,“凌君颂不是傻子,至于柴衡,也未必那么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