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秉文淡淡道:“他从不在明面上采取过激手段,好比对沈相和我父亲,他为了除去心头大患可以百般筹谋,为的便是他的羽毛,我想没有谁愿意自己登上至高位置时,天下人都知道他满手血污。”
凌清漪道:“可是这有区别吗?天下不一样都知道柴党只手遮天,鱼肉百姓。”
花如云微微摇头,道:“在百姓看来,并非柴党鱼肉百姓,是朝廷。或者说,是凌家朝廷,凌君颂这个皇帝不仁,而不是他的臣子不仁。”
凌清漪又解释了一句:“不过等到我们都被安上了妥当的罪名,他便有足够的理由了——但是我们也是一样的,他不动如山,或许也是因为不敢轻易动作,双拳或许不可敌千手万手,可是人一旦存了复仇雪恨破釜沉舟的心,也就不那么好对付了。”
沈川尧垂着脸,一直不言。隐竹又看了看堂秉文,低声道:“复仇雪恨便罢,破釜沉舟……我会尽量想好万全之策,就因为不能争一朝一夕之气,而是存着除奸佞守山河的心,我们也必须有退路。”
隐竹并非平凡人物,这点龙槿榆从不怀疑。
郎永夜点头:“我们自会配合。”
沈川尧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郎兄方才说还有几位大人的府宅也被柴党监视,都有哪些人?”
郎永夜略想了想,“主要是两位,霍震里霍大人,李吉李大人。”
听到霍震里这个名字,凌清漪心中一动,“不是说霍大人重病在床多年了吗?”
郎永夜点头:“传出来的消息的确是这样。”
凌清漪看向夏瑾怀:“瑾怀,你记不记得霍大人曾经还给我们授过课?”
虽然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夏瑾怀点头:“只是霍老大人解官两年,一直卧病,连我都没能亲自看望过他。”
众人神态各异,但都猜到,或许重病只是传闻?为了暂保安全不得不作些掩饰?
凌清漪把目光投向了花如云,“如云,想想办法,我得见一见霍大人。还有,李吉是谁?”
“父亲的学生。”沈川尧默默道,“官居刑部侍郎。”
夏瑾怀补充:“之前我查沈相的案子,他暗地助过我多次。”
沈川尧将有些感激的眼神投向了夏瑾怀,他虽然知道众人都是为父亲感伤,可是直面去查的人,只有夏瑾怀一个。连他自己都没有。
“他如果暂且安全,我们还是先不要去接触他,以免节外生枝,”凌清漪道,“但是霍大人我得见一见,父皇当年倚仗的……只有他了。”
堂秉文眸光一暗,随即恢复,沈川尧却更垂了脸。
沧桑
若论资历,霍震里是高于沈纪余和堂叔云的,他入朝为官时,沈纪余和堂叔云还都只是初初读书的稚龄学子,只是他为人低调,勤恳为官,谨慎发言,并没有一鸣惊人之举。但是先皇依然将他列为可倚重的三位臣子之一,当时另两位沈、堂二人正值英年,当是有为之时,霍震里却已经年近花甲。
之后的结果已是显而易见了,新帝并没有如父辈所愿,已过古稀的霍震里两年前重病去职,避居旧宅,不问世事。
夜深闷热,霍府。
龙槿榆一身黑衣,避守屋侧,沈川尧在不高的院墙上掩身。柴衡安插在霍家的暗卫并不多,无一人发现他们三人——凌清漪此刻正在霍震里的居室,平平静静地看着他。
“霍大人,好久不见。”
眼前人那已经苍老的脸上布满了皱纹,每一条都像是用尖利的刀刻上去,用来显示脸的主人经历了多少岁月的侵蚀,但是他的眼睛是年轻的,即便衰老垂下的眼睑,也难掩他双目中的锋芒。
“公主初回京中,老朽怎堪当如此大礼?再者屋舍简陋,公主纡尊降贵,实让老朽受宠若惊!”
卧病许久,清瘦憔悴,可即便扶桌而立,边幅不修,言谈之间依然是坦然镇定,“受宠若惊”四字,更是缓慢,沉重而意味深长。
“大人似乎老了。”凌清漪道。
霍振里道:“谁能不老?”
凌清漪微摇了摇头,道:“当年霍大人出使夷疆,各方奔波长达七年之久,我记得很清楚,大人走的时候我才六岁,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十三岁,但看见大人的时候,我却觉得,大人一点也没有变,一点也没有变老,好像就和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如果非要说改变,那就是那段时光,为大人更补充了新的生命力,而一点儿也没有消逝大人的青春。可是我走之后这十一年和平的日子,却迅速让大人衰老了,头发变得花白,行动变得缓慢。”
霍振里垂下的眼睛抬了起来,他眼中的一闪而过光彩虽不耀眼,却足以让凌清漪捕捉到,他站立不稳般晃了晃,凌清漪随即上前扶他坐下,他摆了摆手,叹道:“不老则已,已老也属无可奈何。”
凌清漪松了手,“的确如此,只是不知道,在大人眼中,清漪又有怎样的变化呢?”
霍振里也似乎轻微笑了笑:“时光匆匆,公主当然有了变化。不知道在公主看来,这京城又怎么样了呢?身边的这些人,还是不是以前的样子,或者说,他们,都已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凌清漪有些苦意地笑了笑,看着这位垂垂老矣的老臣,半晌才垂眸,声音极低地说:“大人,是这朝廷负你。”
霍震里原本扶桌的手指尖微蜷了蜷,他抬眼看了看她,“公主这时候来,可有危险?”
“有,大人不必担心,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那,夏统领和堂小大人?”
凌清漪淡笑了笑,“他们都没事,我今天来,只是有几句话想说。”
“公主请说。”
“想必大人也知道柴衡在这里安插了人,不过如云楼也在周围布置了人手,可保大人安全无虞,清漪希望您保重身体,等待一切尘埃落定的那日,清漪亲自来请大人归朝。”
霍震里有些微怔,不由看着她愣了。
“公主,有几分把握?”
凌清漪摇头,“有没有把握都要去做的,至于怎么做,要多久,便要从长计议了。”
霍震里点了点头,“好,公主不必担心老臣,尽管去做吧。”
凌清漪点头:“我先走了。”
霍震里忍不住又道:“公主,我有一问。”
“什么?”
“公主,为何会信任老臣呢?”
凌清漪有些意外,不由一笑,“大人不也是很信任我吗?我记得大人曾经给我们几个官家子弟授课,我和瑾怀那时虽然小,但都很钦佩您,只是没有多久您就出使夷疆和沉国,等您回来没过几年,事情又变了。”她住了口,“我走了,大人保重。”
趁着夜色来,趁着夜色走,三人一直不曾惊动任何人,却在翻出霍家院墙之后,骤然撞见了一人。
是柴霆。
龙槿榆稍稍拦了一下沈川尧,“师兄。”
凌清漪岿然不动,冷冷看着他。
柴霆道:“我没有恶意,公主不必担心。”
凌清漪道:“你有恶意我也不担心。”
柴霆垂了目:“霍家周围的人是我安排的,他们不会轻举妄动,你们不用担心霍老大人的安全。”
凌清漪冷笑了笑,“那可真是仰仗柴大公子了。”
龙槿榆在凌清漪耳边道:“公主。”
这份敌意当真是无法散去,龙槿榆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过往了。
柴霆想了想,忽而对沈川尧道:“沈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龙槿榆有些诧异,凌清漪则看了看沈川尧,沈川尧便答:“有什么话,就现在说吧。”
柴霆有片刻犹豫,“那便,以后再说吧,告辞。”
虽让人不解,但是三人也只能先不去理论,尽快回了夏府。
“遇到了柴霆?”
花如云皱着眉,听凌清漪说了霍宅的事,不由看了看龙槿榆,见她轻摇了摇头。
他复又看向凌清漪,“你们……”
凌清漪摆手:“说了几句便分开了,他说霍宅的人是他布置的,让我们放心,还说想和沈公子单独说几句话,但是被拒绝了。”
夏瑾怀道:“他要和谁说话?”
沈川尧道:“我。”
几人面面相觑,龙槿榆看了看众人,道:“他说以后再说,师兄以前和他……”
沈川尧摇头:“没有交情,连话也没有说过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