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笠还是不说话,树上吹下来几片干枯的叶子,转转悠悠落到地上。
叶融瞪大眼睛:“你在生气?”
江笠终于看了看他,却还是摇头。
四人将仓库里的兵器蹂躏个遍,挑了各自最趁手的,喜气洋洋满载而归。院子里水井边已多了好几桶新提上来的清水,火炉上的茶水换成了砂锅红豆粥,突突地冒着热气。
江笠站在炉边,长袖卷起露着小臂,看见他们手上亮闪闪的兵器,面色变得愈发阴沉,
叶融从后院转出来,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径直走到四人跟前:“天色不早了,午饭没来及招待几位,晚饭一定尽心。”
李宴忙道客气,身后几位脸上却露出毫不掩饰的期望。
李宴有所察觉,回头骂了一句出息,叶蕨三盯着叶融手里的册子,好奇:“这是什么?”
“巴陵县的老乡几年前送我的菜谱,”叶融一面说,一面把册子交到李宴手里,“之前不知几位要来,巴陵镇里有各种香料,郊外有各种野味,诸位想吃什么,照着册上所写,备齐材料,叶某自当尽力而为。”
四人目瞪口呆,七手八脚翻开那本册子,不一会儿,八只冒着绿光的眼睛抬了起来:“全都能做?”
叶融被他们逗得直笑:“能。”
他一个字,几人立时齐声欢呼,连李宴也没了那股客气劲儿,率先高举锃光发亮的枪头,带领几位多年摸爬滚打的队友,用一眨眼的功夫,风一般卷下桃丘去了。
叶融转头看着江笠,笑嘻嘻道:“看来你们不光补贴少,伙食也很差。”
这简直是一帮饿了八辈子的馋鬼。江笠默默无言,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觉得很没有面子。
他别过脸去,叶融忽然上前,拉住他的手臂:
“走,”叶融神神秘秘,“他们得过一阵才能回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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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院东面偏僻山道,坡道细窄,江笠被叶融引着,沿苔石而下,越往深处去便越阴暗。
四下空寂水声潺潺,江笠几兜几转迷了方向,只能死死盯住前路,不多时望见一处洞口,隐见水光绰绰。
叶融此时开口:“就到了。”
那是巴陵山腹中的一处泉洞,叶融在前,江笠紧跟其后,山道冷风刺骨,入洞却是一股暖风扑面,道长抬头定睛,不禁怔住。
洞中日光黯淡,一处深潭清影,冬季里粼光清澈,水落石出,南面一道清瀑高悬天际,泻落入水,空风水响哗然如啸,暗影之中溅珠飞沫,银光点点,璨若星辰。
江笠呆呆地站着,目光顺着那道飞瀑向上望去,泉洞高顶阔壁,岩缝中阳光丝丝缕缕,一路青石嶙峋,不辨年岁。
虽说还称不上是绝顶的洞天福地,却有一股奇异的静谧和温暖,身侧的人松开了手,踩着潭中石块,锦衣轻袂几个纵身,落到潭水对面。
江笠方才回神,看见泉洞深处剖出了一个更大的空洞,一座铸剑炉足有丈高,炉腔中正燃着熊熊金红的光。
江笠登时恍然道:“这是你铸剑的地方。”
这深冬山腹,本该是极为阴寒,但因为这一座巨炉,反倒比野外更加暖和。
“对,”叶融点燃壁上一串长明油灯,笑道,“虽然和山庄里的剑庐比起来差多了,但我一个人足够用。”
他朝江笠招了招手,变戏法似的在潭边石台上摆上两碟黑白瓜子儿水晶蒸糕,又不知从哪里刨出一坛酒:“来,这里也有不少吃的,不尝尝么?”
江笠看见剔透的糕点,想起四位同伴的馋相,胃口去了一半:“不饿。”
叶融不置可否,从手边的岩壁上摘下了什么:“那这个你要不要?”
不等江笠看清,他双手之间一亮,雪银的光华折字划开,手臂紧跟着一扬,豁然风起,雪剑扫出一圈囫囵剑光,再抬头,江笠已闪身到了他跟前,眼巴巴伸出手来。
叶融还剑入鞘,伤感道:“我用心招待,却还不如一把剑。”
江笠皱了皱眉,赌气似的把手缩了回去。
“欸,脾气大了,”叶融哈哈笑起来,“咱们其实彼此彼此,我就算再怎么用心招待,也比不上在这把剑上费的功夫,”他把剑抛给江笠,“这次这把,至少能顶一年——唔,你怎么这么看我?”
江笠满脸惊讶:“这把剑,莫非是专门给我?”
叶融愣了愣,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我明白了,原来你因为这个生气,也难怪小姑娘说你小器。”
江笠握着新剑,脸上发烫:“没有。”
叶融弯腰捻起一块水晶糕,笑呵呵填进嘴里:“仓库里的兵器固然好,但也比不上我特地给你铸的这些罢。”
江笠双手一颤:“全是特地给我的?”
“除了第一次碰上你的那把,”看他仿佛得知了什么天大的消息一般,叶融好笑道:“不然呢?你以为我是随便拿给你的?”
他说完,自己却愣住。
江笠此时喜上心头,纵然再做掩饰,目光也比平日多了许多欢喜:“你平日……给多少人铸剑?”
叶融的目光忽而变得古怪起来,过了许久,才慢慢地叹了口气:“我偶尔会拿些剑卖到镇里去,但除此以外,便只有你一个。”
江笠心中更喜,急声追问:“为何?”
叶融看着他,干笑了两声:“这,大概是……缘分罢。”
“缘分”两个字说出口去,他自己都有点脸红,甩甩手拍开酒坛的封泥,不等江笠开口,抢先岔开话头:“对了,你以前都没告诉我,你竟然有这么些有趣的朋友。”
江笠欲言又止,失落分明摆在脸上。
叶融视若无睹,笑眯眯递给他一杯酒:“你们都是怎么认识的,讲讲?”
江笠拿起酒杯,突然有些窝火,冷着脸放下:“你为什么一直住在这里,也讲讲。”
叶融哑然,咬咬牙倒了第二杯酒,又递给江笠:
“等你讲完,我就讲。”
酒是春天存下来的桃花酿,在炉火边沾了些暖意,闻起来清醇,品起来甘冽。
“从李将军说起罢。”
潭水边围着一圈几块光滑的山石,有平有陡,江笠端端正正地拿着青玉杯子,挨着叶融坐下来,声音清清淡淡,勉强压过落瀑潭水:
“李宴将军比我们大些,据他说,他手下原本有一个团的人,可那年昆仑浩气营地内讧,恶人趁虚而入,浩气盟大败而走,光是逃亡路上,就被人困在雪山里三天三夜,第四天黎明的时候,他手下的兄弟全没了,只剩他一个人。之后孤身穿过昆仑冰原,那里天寒地冻,昼夜都有雪狼出没,他又绝望又害怕,却猛然听见了小孩子的哭声。
“他本以为是幻觉,不想跟着一脚踩进冰窟窿里,离那声音又近了些,他说也自己不知怎么想的,竟然独自折返循去——这在当时看来简直是在送死,好在他福大命大,更没想到真的在冰原的夹缝里,离雪狼的巢穴只有十几尺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女娃娃。”
叶融睁大了眼睛:“难道是阿湄姑娘?”
“正是,”江笠颔首道,“娃娃裹着厚厚的襁褓,浑身冻得发紫,竟奇迹般还留着最后一口气,而最奇怪的是,这样的娃娃,是断不可能发出哭声来的。”几杯酒下肚,江笠唇边弯起一抹弧度,“他发现娃娃还活着,高兴坏了,心想这一定是老天爷让他来救这娃娃的,他花了整整五天的时间,背着这个垂死的娃娃躲过了恶人的搜寻,穿过雪狼出没的冰谷,离开了昆仑山。娃娃好像知道有人要救她,一直撑着那一口气,只是冻坏了,一直很怕冷,将军便把她寄养在扬州七秀坊,殊不知后来这娃娃长大了,自己从坊里跑出来,翻岭越漠独上雪山,一定要追随恩人不可。”
叶融好像也很开心:“万幸,湄姑娘现在过的很好。”
“何止是好,简直无法无天,不跟别人讲起,谁也想象不出她五岁以前的模样,”江笠有点头痛,他清了清嗓子,言归正传,“浩气盟之后用了一年的时间重新在昆仑安定,李将军一直忙着娃娃的事,没有时间招募同伴,便写信请他一个朋友过去帮忙,却不知道,他这个朋友在一个月前已牺牲在南屏山前线,而这个朋友,正好是我的师父。”
叶融啊了一声:“所以你去了。”
“师父的遗物送上纯阳观,我在里面发现了将军的信,”江笠顿了顿,“我去时什么都没想,将军问我为什么来,我只好说替师父来,他可能看出来了,于是告诉我,入浩气盟不是儿戏,劝我回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又说,不管怎么样,我是替师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