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叶融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正想着,有人慢慢进了院子,江笠从窗口看去,叶融放下手里的东西,四处望一了望,笑着叹了口气,背倚在院中的石碾上,抬头看着天空。
好像有薄雾的水汽飘进眼里,他的眼睛便微微眯着,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地靠在那里出神。
总觉得他一整天都会这么呆下去,江笠推门而出。
叶融没想到还有人在,倒被吓了一跳。
他的鞋子被露水打湿,身旁雪白的包裹散着,一只小铲上留着湿润的新泥,拆了封泥的小酒坛,坛口扎着一条崭新的白绳。
江笠怔忡道:“你去……”
……扫墓?
“对,”叶融讶异地望着他,“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他大概是喝了些酒,虽不至于醉,两颊已挂了些红,被风吹得湿湿润润,眼神却是清亮,带着一如既往愉快的笑意。
目光相接,江笠心口忽而一动,他退了半步,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
叶融好奇道:“留下来吃午饭?”
江笠摇头:“不了,正要走。”
“嗯,”叶融没有窥探出好友心情的起落,仍旧笑道,“下一次见面,大概要等到年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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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屏山草场枫林,一面群山巍峨,一面大江浩汤,浩气营地便坐落其间。
西北角的五人自成一队,算起来也有几年的时间了,从昆仑到南屏,几次分分合合死里逃生,如今都还侥幸活着,不可以不算是一个奇迹,坐镇的是天策府一个将军李宴,剩下四名队友,江笠是其中之一。
他们五个只要人在前线,几乎形影不离,江笠往返一趟早也被几人察觉,可一次两次就罢了,到第三次,他们终于发现了一个规律——这个整日好似生人勿近的小江道长,每次神神秘秘地消失几天,回来后总会换一把崭新的长剑,外加魔怔一阵,虽然一眼看去还是那副平淡神色,但走起路来却连风都轻了,最尤其当江滩上冲锋陷阵,浴血归来之时,素袍雪剑赤红花,正可谓提剑跨骑挥鬼雨,春风得意马蹄疾。
这哪是换了把剑,分明是娶了个新媳妇。
闲暇时候营地里左一团右一片插科打诨,江笠独坐一隅,把江夫人擦得闪闪发亮,上上下下寻不到瑕疵豁口,方才安心。
他照顾夫人,众人不敢打搅,照顾完了,四下便都推搡过来,江笠茫然抬头,已被三个队友围在中央:
“小江交待交待,你的好剑究竟都是从哪里来的?”
发话的阿湄是个小小的姑娘,胭脂剑舞生风,说起话来仿佛珠落玉盘,神气活现。
江笠道:“朋友。”
阿湄自不可善罢甘休,赶紧追问:“哪里的朋友?”
江笠道:“藏剑山庄。”
在场的唯一的一个叶家人立刻被众人好一番嘲弄,怪他不给大家弄些好剑来。
叶蕨三顿时不乐意了:“他给你买的?”
江笠看了看他:“他自己打的。”
叶蕨三又被好一番嘲弄,怪他连把好剑都不会打。
“我哪那么多功夫?天天不都跟你们在这儿拼命么?”叶蕨三恼火地撸起袖子来撒气,“哪一辈的?叫什么名字?”
江笠扫视众人,众人等他开口,他却闭目养神起来。
这下两人都不乐意了,说话说一半留一半,有好东西不跟大家分享,这是大逆不道。
江笠睁开眼睛:“晚上有一趟突袭,都回去养精蓄锐。”
于是简直炸开了锅,一大一小跳脚起来要和他比划两下,看看到底需不需要养精蓄锐,江笠迟迟没有反应,这两人不知为何忽而开始互相跳脚,要比比谁更需要养精蓄锐。
江笠在人来疯的队伍里习以为常,便又闭上眼睛。
阿湄和叶少爷就快打了起来,第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念经:“阿弥陀佛,江施主若是不说,大抵是吞了上头发下来的钱,存起来给自己买了剑。”
出家人不积口德,江笠还没来及睁眼,一个挤过来的铁壳卡住了他的脖子。
被噎得连连咳嗽,江笠一眼看见李宴的脸,那人保持着这个不怎么严肃的姿势,和蔼地叹了口气:“小江,我那杆枪的枪头换了好几个,都不趁手。”
江笠道:“哦。”
李宴等了一会儿,又夸张地叹了口气:“看来你真的娶了媳妇。”
叶蕨三从战局里蹦出来,道:“是谁!”
江笠略一迟疑,道:“不是。”
旁敲侧击不管用,李宴又沉默了一会儿,道:“听说这个月,上头的财政万分拮据。”
营帐内外霎时一片安静。
江笠默然半晌,道:“叶融。”
众人重又围拢过来,道名大师十年如一日的站如青松,小姑娘和叶少爷对着李宴挤眉弄眼竖拇指,末了叶蕨三挨了两脚,李宴问:“叶融,认不认得?”
连江笠也抬起头来望他。
叶蕨三想了许久,摇头道:“平辈人里隐约有些印象,但他后来不在山庄里住了,之后更没见过。”
阿湄好奇道:“不在你们山庄里住?莫不是逐出了家门?”
叶蕨三又摇头:“不至于,开除宗籍那是大事,偶尔若有一个,私底下都要传疯了的。”
江笠面色平平,暗地里却松了口气。
“言归正传,”李宴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小江,我需要换个好一点的枪头。”
阿湄眨了眨眼:“我这一对剑用了好多年了。”
叶蕨三跃跃欲试:“我从小就想学铸剑!”
道名大师道:“阿弥陀佛,吾与诸位同生共死,同进同退。”
江笠道:“哦。”
叶蕨三道,你竟然装傻!阿湄道,装傻的人是小狗!道名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唯独老大和蔼一笑,不急不急,来日方长。
事实证明,老大毕竟是老大。
江笠本想,这之后得空便去巴陵看一看叶融,无奈队友盯得死紧,他却不知为何,总不想让叶融被别人知晓,哪怕这些人是整日与他出生入死的队友。
驻地里的日子过得很快,做不完的事,打不完的仗,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秋天的水也落下去了。
直到江畔落了第一场雪,江笠终于忍不住了。
他真的很想再去一趟桃丘,配合着他的心情,他的剑也终于撑不下去了。
李宴带着三个尾巴,每过两天,就朝他问候一回:“小江,咱们什么时候去呀?”
不是“你”,是“咱们”。
江笠纵有万般的不情愿,也只憋在心里,整日油盐不进,可是终有一日,还是要屈服。
第2章 中
这一天终于到了。
叶融前一晚睡得极香,总感觉有什么好事要发生了。
天气逐渐湿冷,南方的冬天并不比北方好过,午后的阳光日日苍白,不算上晴朗,叶融跨出屋门,冻得一个寒战,抬眼,看见院外的寒风中徘徊着一个熟悉的人。
叶融又诧异又好奇:“江笠,你的记性真是不好,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以后可以直接进来。”
江笠的面色却只比往日阴沉,他隔着栅栏看了看叶融,又扭头望向坡下。
叶融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竹林里四个斑斓的陌生人影。
清冷的地方多了人气,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叶融很高兴,屋子小,容不下这么多人,他就搬了桌椅到院子里,小火炉呼呼地烹上热茶,客人热情洋溢围着圆桌,唯独江笠远坐一隅,面色沉郁。
阿湄小姑娘察言观色,见叶融并不是冷僻的人,找准机会向他告发:“小江每回都能从你这里弄到好剑,还小气巴拉的不告诉我们!”
她的控诉得到了众人的一致拥护,唯见江笠岿然不动,叶融了然:“剑我有的是,后院有个小仓库,湄姑娘和蕨三随意去挑,既是江笠的朋友,自然分文不要。”他说着,扫了一眼李宴和道名大师的兵器,笑道,“剑以外的兵器在下钻研不深,但也有些存货,将军与大师若不嫌弃,自可同去。”
目送四人欢天喜地奔向后院,叶融终于转向江笠。
“你不舒服?”
江笠坐在院落的阴影里,脸色愈沉,摇了摇头。
叶融道:“他们都去了,你不去看看么?”
江笠眼也不抬,又摇了摇头。
叶融笑着伸出手:“让我看看上回给你的那把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