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清朝的时候,张勉文十载寒窗,数次科考,屡屡落第。一个落魄书生,自幼习读经史子集,多年夙愿不过出将入相、匡扶社稷。可惜连黄粱一梦都未来得及,科举制便被废除。半生蹉跎,意气消磨,终其一生仍只是一个秀才,哪怕后来祁炀出资建立了宿宁大学请他来做校长,城里人也多喊他张秀才。
祁炀将他手中的笔夺下,轻放回锦盒中,连同那两卷字帖叫人收了下去,又吩咐人沏茶。
“张校长想新建两座校舍,请我来出资的。”
“呦呵,张秀才开窍了,他当年科考的时候若肯动动这心思,早就高中了,”白昆想起什么来,忽然又问道,“昨天顾公馆晚宴,大帅也去了?”
祁炀白他一眼,青花缠枝纹的茶杯,端起来浅啜一口,淡淡应了一声。
“顾明乾那小子说什么了?”白昆急着追问。
祁炀不关己事一般,再低眉喝口茶,“野心不小,想当商会会长,说得头头是道。”
白昆闻言动了气,一拳砸在桌案上,杯子险些跳了起来,“也不打听打听,我白昆是靠卖药当上商会会长的吗?”他玄门的弟兄遍布全城,谁都知道这位白爷的手段,谁都知道他不只是生意人。
祁炀不耐看他耍威风,眼角一挑,“白爷到府上就是为的这事儿?”
白昆神色一僵,祁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可若是突然喊他“白爷”,十成是动气了。
“大帅前些日子遇刺,抓来的那几个人我都审了,都是曹兴榕重金雇的人,不择手段要刺杀大帅。”
庭前日影渐移,隔扇门冰裂纹的格心裁了日光下来,印在地砖上,别有意趣。
祁炀起身,一身笔挺军装,盖住了他的阴柔,衬出三分英气来,长靴踏过一地的斑驳碎影,在门前堪堪停住。
他凝望着庭前的衰败的池塘,语调冷清,“倒是卖命。”
白昆又道:“大帅知道雇的是谁吗?”
见祁炀不接话,白昆接着说,“是吴夔。”
祁炀缓缓皱了眉,赏金杀手吴夔,和他手下的暗杀组织素来是认钱不认人。只要给得起钱,什么生意都接。听闻那年慈禧仓惶出逃西安,有革命人士出钱雇吴夔刺杀慈禧,吴夔接了这生意,虽未成事,却也从此名声更盛。
“曹兴榕这是狗急跳墙了,保不齐还会使出什么阴招来,大帅今后须得千万小心。”
梦楼和千夜思只隔了条街,是邕宁城最大的戏楼,一半是因为角儿多,一半是因着祁炀捧场。
楼内戏台前头摆了一片的八仙桌并太师椅,这是给一般看戏人坐的,真正的贵客都在二楼,在栏杆后头的椅子上,戏台上的一举一动也都看得清楚。若是名角儿挂牌,人再多些,楼下两边过道也能挤满。
今晚恰好赶上武生宗师杜绍亮挂牌,梦楼人格外多些,楼下众人抻着脖子等杜老板出场。
祁炀坐在二楼,偏头喊了何忧过来,“去千夜思把玉小姐请来。”
何忧似是不敢相信,怔了片刻。
祁炀已别过脸去,目光盯在戏台上,轻声催他,“快些。”
何忧如梦初醒,急忙转身去了。
千夜思今晚是红罗的场子,待她一曲舞罢,烟落也回了后台,正收拾了东西要回桐花巷去,有人进来给她递话,说外头有人找。
烟落出去,门外却是何忧。
何忧语气恭谨,“玉小姐,大帅请您过去。”
烟落抬头望一眼对面灯火辉煌的梦楼,隐约能听见鼓点铿锵和一阵阵的喝彩声。满堂喧嚣,她莫名就想起那个被毁了嗓子的韩漪,目眦欲裂,借着一股疯劲儿,绝望地在楼里砸东西。
正是京戏风靡的时候,天下学戏的人不知有多少,台下人后吞下剥皮拆骨的痛,才有千分之一的机会搏个一朝成名,满堂喝彩。
可只误了一场堂会,先前种种皆付之东流,余生渺渺。
烟落眸光寒凉,淡声道:“天晚了,我该回去了。”
何忧拦着她,“就在梦楼,隔条街,耽搁不了多久,玉小姐不要为难在下。”
“难得祁帅还有兴致听戏。”烟落藏不住话底的嘲弄。
到底随他去了梦楼,穿过攘攘人群,一路被领到二楼。
祁炀今日穿了西服,衬衫领口开了一枚扣子,皮鞋擦得锃亮,翘腿坐在太师椅上,倒像个玩世不恭、风花雪月的公子哥。
祁炀让她坐下,他们中间隔了一只桌案,摆了花生茶水。
台上正是《玉堂春》的《三堂会审》一折,琴师鼓师起了西皮流水板,台上青衣扮了玉堂春,唱腔哀婉,语调凄然,“那一日梳妆来照镜,楼下来了沈燕林。他在楼下夸豪富,胜比公子强十分。我在北楼高声骂,只骂得燕林脸含嗔。羞愧难当回店去,主仆二人又把巧计生。”
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
“玉小姐懂戏吗?”祁炀望着戏台,话却是同她说的。
烟落沉默片刻,“不曾听过。”
又是祁炀沉默许久,淡淡开口,“令尊生前也算是票友,家宴节宴上时常请了戏班子去府上唱几折,玉小姐不该没听过。”
烟落心底一惊,她知道他定然查过自己,却不想连这么细枝末节的事都知晓。
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轻声说:“太多年了,我不记得了。”
祁炀不再作声,静静望着舞台。
台上改了西皮摇板,青衣唱道:“眼前若有公子在,纵死黄泉也甘心。”
“祁帅喊人来,有何吩咐?”烟落不耐再等,偏头看他,却一时怔住,瞧见他一张清俊侧脸,眉眼专注,眸底光影纷纷,深情如台上的玉堂春。
祁炀未答,她扭过头去,也不再问。
戏唱罢了,楼中人意犹未尽地散了,台上戏子也纷纷谢了场,只祁炀同烟落静静坐着。
良久,烟落起身,道声告辞便要离去。
祁炀望向她,道:“留步,我有东西给玉小姐。”
魏帖
烟落回身,静静与他对望。
“跟我来。”祁炀起身下楼,丢一句话。
烟落随他出了梦楼。他让副官何忧去拿东西,自己在一片灯火辉煌中点了支烟,远眺着深邃沉暗的夜幕。
那样黑的夜空,不见底的墨池一般,渺渺天地,一明一暗之间他落拓不羁地立着,仿佛满城镂金裁玉的繁华都聚在他身边。
何忧取了东西回来,祁炀接过,递到玉烟落眼前,“新得的一管紫毫,两卷字帖,我留着无用,想起玉小姐字好,送给你了。”
烟落面带惊讶,却是看都未看,想都未想便回绝了他,“我不能收,”瞧见祁炀眉心微蹙,忙又轻轻补了一句,“无功不受禄。”
祁炀想了想,收回了手,复将东西递给何忧,“替玉小姐送到家里去。”
何忧应了一声,接了东西便要去。
烟落只觉不妥,深夜登门,打扰婶婶不说还会教她多想。这礼却是不收也得收了,她忙拦下了何忧,从他手里将字帖和笔一一接了过来,回首冲祁炀道:“如此厚礼,多谢祁帅。”
祁炀咂摸出她话里的敷衍来,也不好计较,只说:“今儿个玉小姐来晚了,没赶上杜老板的《小商河》,实在可惜。”
烟落不知何意,静静看着他,并不接话。
祁炀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地说:“明日早些来,我给玉小姐留了位子。”他手中一截烟头,随意丢到青砖上,留一星未熄灭的火光,在夜风中一明一灭,一张一翕。
他在这邕宁城一手遮天,没什么做不到做不来的。烟落怀里满抱了东西,知道无济于事,仍倔强反抗道:“我有事情要做,不能日日陪大帅消遣看戏。”
他的背影逐渐融入夜色,顺着风依旧能听见他一句——“明日总能的。”
烟落静静伫立了许久,终是带着那份厚礼回了桐花巷。
回去将字帖展开,在电灯下细看,是《刁遵墓志》,端庄古雅,浑穆舒扬,是魏碑中难得的碑刻。烟落看了许久,心底到底喜欢,又打开锦盒,里头一管紫毫,紫檀笔杆上隶刻了“抱诚守真”四字,勾提转折亦是颇见风流。
烟落弯了唇浅浅一笑,将字帖和笔都妥帖收好。
翌日,云舟叫了黄包车直接去了城南,在宿宁大学前下了车。
云舟往学校里走,陆衡这个时候应该还在上课,她到了教学楼附近,瞧见一群学生围在两个窗户外,翘首往教室里看。云舟好奇,踮脚往里面一瞧,只见教室后面和门外也挤满了学生,都是来听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