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门之痛,血海深仇。
第5章
回忆落到此处,就如石子敲破水面,惊起一朵水花复又沉入水底。
悲痛摧心肝,我像被一只大手压进水底,呼吸艰难,四肢沉重,身上新伤旧伤都在疼,我偏偏喊不出叫不出,惊恐下使出全身力气翻身坐起。
这一翻直接从高处摔下,我疼得蜷起,好不容易睁开眼,眼前出现几道飘忽不定的影子,我定了定神,才看清眼前是个桌脚,向上望是一处破旧的屋檐。
“姑娘这是魇住了。”
苍老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我看到一张沟壑难填的脸,老妇年纪大,力气却不小,一伸手就将我捞起来,我坐在床沿疼得直不起来腰,哆嗦着运功试探,发现丹田亏空,内力竟然毁了大半。
不管我内心慌乱成什么样子,老妇依然摸索到桌旁,继续绣着一张帕子。
油灯跳动,晦暗不明间我觉出有几分眼熟。
我不动声色地摸到腰间缠着的绷带,拖着皮肉翻卷的伤手,将枕头下的匕首抓进手心。
“姑娘莫怕。”老妇耷拉着眼皮,声音沙哑难辨,“北军在济南城外一心攻城,这荒山野岭一时还没人寻来。”
“……”
我听到这里,如同被雷劈中,了悟自己恐怕还在梦中。
“阿婆在哪救了我?”
“姑娘命大,漂到村子边的芦苇滩上,如今德州城破了,盘沟河冲下来的全是死人。”老妇停下针线摇摇头,“姑娘要逃的话还是快些去南边吧,村里壮劳力抓去不少,听说都被赶去拉炮铳,要炮轰济南城啊……”
“……”
我很少回忆靖难这段往事,如今先是刻意掩埋的血仇彻底撕开在我面前,再蹊跷地被困梦中不得出,我只觉神魂激荡,恨意入骨,就连看到的血,淋到的雨,逃难路上种种悲苦,都清晰如昨日。
我低头看拳头上暴起的青筋,额上的汗水落了下来,黏腻发冷。
枯坐下去只会乱想,我借口去打水,借着月色擦掉肩颈上干涸的血污,冰冷的井水,水盆里漂浮的月影——这些都无比真实。冷水消了心头狂躁,我系好衣服站在树影旁。老妇的小屋依然亮有烛光,透过窗纱投到门廊外,台阶下跑过一只猫,它从那角光亮窜到树上,又落到我脚边,这才发现我的存在,龇牙发威一番,我刚抬起手,吓得它立刻跳上土墙。
我爬上树看向土墙之外,只见月在西边山上,描出延绵起伏的黝黑山影。
梦冗长到望不见尽头,此时我再警醒,竟然也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现实了。
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背负太多血债,尽人事知天命,一旦卸了力赴死,也最难从梦魇中醒过来。
我埋在袖子里咬住手背,力战东瀛杀手的恐惧,回忆里的悲痛,还有现在暴怒哀恸后四下茫然的处境,都如同被响雷震出的蜇虫,从躯体深处密密麻麻逃窜出,在我心上撕出一条条口子。只能麻木地想春日好时光,还没带她踏青泛舟,没陪她拜花神,万一……我封进棺材葬入黄土,不知腐烂在归去兮哪座碑下……她又如何找得到。
或者她根本不告诉任何人,一如既往地给人看病,读书作画,闲暇时钓鱼,看见小师妹传梅胜楼新出的话本,她翻这些情情爱爱的故事,最后也叹一句:我曾经啊……
我知道,她只要叹一声气,落一滴泪,我都不会甘心。
这一生都在漂泊,最难放下的……就是她。
树影婆娑,梦里的风呼啸不止。
十几年前我埋葬同门后并没有立刻南下回师门,因为一行人死了十一个,剩下的音信全无,我悲痛之余想要寻到任瑾师兄,便在小村庄里养病,因此目睹济南城在围攻下硬撑了三个月,最后北军撤军,南军趁势追击收复德州。
济南尚未开城门,听闻消息后我火速赶往德州打听师兄的下落,一路上喜报频传,定州、沧州也跟着夺回,仿佛这些都是一场噩梦,只等梦醒就又回到太平年岁一样。我心里松了口气,可等到了满目疮痍、土匪猖獗的德州,才知不过是自欺欺人。
死去的人,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时已到九月,情势不明朗,但还是有回来寻亲的人,坊间勉强有了些烟火,我清理出一间民屋,隐藏身份住下,身上银两不多,因为奔波伤口好好坏坏,就这样苟延残喘月余。
十月二十五日北军再次南下,我知道不能再等,只能收拾行李逃跑,身后北军势如破竹,不消十日再次攻破德州,陆路驿站尽毁,我想从临清走京杭大运河远遁,谁知北军从馆陶南渡,一时河上船只绝迹,只得再向南逃。
如此一转眼到了十一月,我干粮用尽身无分文,只得乔装成乞丐,浑身上下只剩一件破袄,使劲浑身解数活命。
……最后还是没逃过腊月里的东昌之战。
原因无他,正是在临清遇见了嘉言。
那时的临清大雪纷飞,被烧毁的小巷露出断石,白雪被人踩的脏污。这里在城边,是城破时损毁最严重的地方,论说流民早已逃空不应该再有人,我心下一沉,要知道逃难半年多,烧杀抢掠的事遇到不少,所有偏僻的角落都藏着一桩桩血债。
我循着脚印走了几十步,拐进一处深巷。巷子两边民居错落,还搭有篷板,光从缝隙落下,阴暗中正好斑斑驳驳照着一滩血,血还是热的,赤红色,融了大片新雪。
我迟疑片刻从腰后抽出短刃,贴着巷壁潜入。
巷子深,那群歹人已经把猎物追上,爽快之余嗓门高亮,我隐身走了一半,秽语就飘进了耳朵。
黑暗中歪歪扭扭投着五个人的影子,两个人蹲在一旁望风,另两个人踩着姑娘的手腕,为首一个胖子正乐颠颠地解裤腰带,露出白生生的圆屁股。
五个人太多,稍有不慎我恐怕也要折进去,正进退两难,我左右瞄了一眼,正巧看见旁边泥里反着亮光……像是什么东西碎了,水晶?琉璃?罐子?玉饰?不,我后知后觉醒悟过来,这是一盏灯。
薄薄的琉璃玉琢成漂亮的花瓣,就算碎了,这般成色和做工也十分好认。
云梦?
曲竹衣常挂在嘴上的话是:云梦师妹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了。闲下来还说这么纯净的小人儿,让谁都想捧在手心里宠着,放在心里面疼。
也不是的,世上总是会有心狠手辣的人,喜欢看美丽的东西破裂,干净的东西染污。
十三岁时望见的雪树飞花,天光湖色——唯一留给我的一份桃源向往都葬在了这场战乱,毕竟世道艰难,有些怨怼一旦沾上,愿想、温情都再难在心里扎根。不知道有多少人,不知道还会有多少人……我不知怒从何起,等醒过神来匕首已经插进胖子的心口,鲜血四溅,我利索回身,抬手挡住铁刺,发动铁索捆住偷袭者的脖子,一拉一拽,长刃送进去,向下划拉出一地肠子。
他们的眼中满是惊骇,平添了几分无辜,好似我才是罪恶滔天的恶人。我看着好笑,身体在流血,大概又多了几个窟窿,可是并不痛,就连情绪都被冻结,我无悲无喜追上他们,将最后一人劈倒在深巷口,等我踉踉跄跄折返,蹲在姑娘身边端详许久,眼睛酸涩,才从冷硬的心里涌起一丝庆幸。
我认得她。
浮生树一面后会武也曾遇到,这不到两年的光景里交集太多,她无论在哪总是一身朝气,恨不得身先士卒杀个痛快。怎么……都不该是现在这幅模样。她气如游丝地躺在地上,唇角还有血痕,衣衫半褪,露出的脖颈和肩膀满是青紫,这都是小伤,最重的是被打断的小腿,加之内力紊乱……能撑到这里已是强弩之末。我哆哆嗦嗦地解下破袄,将人裹在怀里。
温暖让她动了动眼球,不自觉地朝我怀里钻。
“醒了?”我哑哑地问道,喘了口气,从烧毁的巷子中走出来。雪簌簌落下,临清城一片肃杀。
她没有答我。
“放心,那群畜生没做什么,我也将他们全杀了,你若觉得难堪,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断然不会给任何人说的。”
“……”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可我认得你。”
她静静地听我说,许久伸出手来,惶惶地攥紧我的衣襟。
她肤色白,衬着腕子上的乌紫更显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