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顿时明白过来,这人便是那先后曾在明德、八阿哥和九阿哥跟前效力的老生,秦道然,也就是老十四口中的“三姓家奴”。乱党既已伏法,所剩最后一件事,便是清算恶行,罗织罪名了。也不是此人已被盘问了多久,到了此刻,只能尽拣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来说。听不多时,胤祥便难耐地皱起了眉头,难为关在这高墙中的人,竟日日忍受如此嘈杂,想闭上耳朵也不可得。
“何必皱眉?眼下你我所听见的,或许便是千百年后的史家之言。”那人轻道,“多谢天恩浩荡,能在生前得聆自己的身后名,千载至今,也算是独一份的荣幸。”
胤祥干咳了一声,说道:“八哥,我来……是来看看你。你还好吗?”那人笑了起来,道:“天天听人罗列自己的罪状,惬意之极。”
胤祥心中怆然,默立片刻,方猛然记起自己的来意,急切间也不管宣旨的礼数,取出圣旨直接递了过去,道:“这是皇上给你的谕旨。”那人直起身,接过圣旨,走到唯一的一处亮光底下,看了起来。直到此时,胤祥才瞧清了他的模样,面颊深陷,形容枯槁,整个人瘦的几乎脱了形,不仔细看,完全认不出这便是过去俊雅无双的八阿哥胤禩。
也许是黑暗里呆得太久,胤禩的眼睛似乎也不大灵便,贴着纸面,才吃力地看完全旨。他放下圣旨,重新走回暗处,过了好久,才问道:“卿云回来了?”胤祥点了点头。可惜胤禩背对着他,没有看见。未几,胤禩转过身来,又问道:“如果我不遵旨,老四他将如何?”
胤祥摇头道:“这不是皇上的意思。是我求他,他才答应的。”胤禩神色一变,沉声道:“你说什么?”胤祥唉声长叹,近来为了卿云的事,他到处奔忙,更不惜多次冲撞皇帝,实在心力交瘁。
胤禩道:“我不管你怎么想。我爱新觉罗·胤禩便是再落魄,再潦倒,也不会出卖妻子,以求苟安。
胤祥一惊,这才发觉他完全曲解自己的意思,连连摆手道:“不不,八哥你别误会,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保住卿云的性命。”接着便将保定以来的事,简单叙述一遍。
听完之后,胤禩久久不曾言语。胤祥急道:“八哥,难道你不希望卿云活下去吗?”胤禩轻轻一笑,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吗?十三弟,你猜,卿云这会儿在想什么?”
胤祥想了一阵,问道:“八哥,你还记得卿云今年多少岁吗?”胤禩道:“她比我小七岁,过了今年七夕,刚满三十六岁。”胤祥对着胤禩屈膝跪下,不禁眼圈一红,道:“卿云还这么年轻,她那么健康,一定可以活到九十都不止。她这一生,不该就终止在三十六岁。八哥,我求求你,求你放她一条生路。”胤禩坐在地上,埋首臂间,肩头微微耸动。
休书交到卿云手中,胤祥肃穆而立,说道:“八哥让我告诉你,别认死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脸上显出背上情绪。
卿云接过,草草浏览一遍,轻道:“只是为了活着,我根本不会回来。”
“卿云!”胤祥提高嗓音叫了一声,目露责备之色。卿云却笑道:“这样的话,根本不像是出自他之口。你自己胡诌了一句,还来唬我。当我也老糊涂了?”胤祥讶然指着自己,道:“你说我是老糊涂?”卿云笑道:“越是陈腐老朽,越是喜欢扮嫩,不肯认老了。”胤祥不服气道:“我只比你大两岁,我是陈腐老朽,那你岂不也很老了?”卿云道:“看来你真的是老了。”胤祥皱起眉头,被她这么一打岔,只觉又是气闷,又是好笑,原先的满腔悲怆已是荡然无存。
卿云瞧见他颇为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禁失笑,说道:“劳怡亲王奔走一日,辛苦了。从此我也可以放心,没什么对不住他们了。”她一边将休书收进怀里,一边回首环视府内,无限感慨。
胤祥斜觑其神色,有了一次教训,他着实捉摸不定她的心意。卿云看出他的猜疑,只是无奈而笑。或许,这便是他们俩最大的不同罢,注定走不到一条道上。
回首前尘,卿云不由得孑然长叹。如果只是为了活着,她当初就不必费尽心机甩掉“卿云”的身份,做个四海漂泊的穷道士虚明。当再度成为卿云的刹那,活不活着,怎样活着,对她而言早已没了意义。只是深陷于与胤禩的爱恨纠缠,才留到了今日。如此结局也好。她一向觉得,任何缘分都会有尽头,因此从未与胤禩定下“活肤同党、生死与共”之类的盟誓,但求好聚好散。只是遗憾,临了连最起码的夫妻名分,都不能保全。
胤禩终究选择以身殉志,祭奠自己未酬的英雄壮志,并将一死之效用发挥到了最大。此刻没了后顾之忧,她也该好好想想,自己还有什么事是早该做,却一直没有去做的。
卿云低头深思,踱出几步,即抬起脸道:“差点忘了,我有一件东西寄存在悠悠那里。在走之前,我得去取回来。”胤祥道:“什么东西这么重要?我派人替你去取便是了。”卿云摇头道:“非我去取不可。悠悠是不会随便交给旁人的。”胤祥狐疑道:“你不会又在拿话诳我罢?”卿云笑道:“真聪明,我就是在拿话诳你。”
她这么说,胤祥反倒不好意思了,沉吟道:“明天步荻要进宫给皇后请安,我可以让你跟着一块去,但说好了,跟悠悠取回东西后,即刻出宫。此事断断误不得,深宫后苑之中,一旦有个好歹,谁也救不得你。”卿云道:“这个自然。我可惜命得紧。”
翌日未时一刻,怡亲王福晋的车驾便从神武门行进了紫禁城。
下车之后,步荻便吩咐扮作丫鬟的卿云,将准备好的礼物送去养性斋,过得一个时辰,还是回神武门这里会合,一起回府。卿云福身道:“多谢福晋。”步荻微微一笑,由随行丫鬟扶着,款款向坤宁宫走去。“对不住了。”卿云久久伫立,在后面轻声道。
御花园的路径,卿云是再熟识不过了。去养性斋之前,她先捧着十三福晋的礼品来到钦安殿,见没有人看守,便将礼物放在供台上,焚香插于香炉之内,默默念道:“觉明啊觉明,你不成器的弟子来看你了。你若有灵,便在天上好好看着,我到底是个什么人。”祷告完毕,卿云不再拿回礼物,袖手出殿。
卿云拾阶而上,远远望见养性斋外站着两排宫女,便闪身到一旁,和小时候一样,从太湖石垒成的假山侧面爬上去,自打开的边窗翻进屋内,正好置身于底层隔出的一间卧房。桌上的茶还是温的,悠悠当初进京选秀,曾在宫中住过一段时间,也是住在这里。卿云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推开一条缝隙,说话声立时传了进来,只是瞧不见坐在厅里的人。
却听一个女子格格娇笑着道:“格格,穗儿只盼着能回到从前,天天跟您待在一起。如今愿望成真,仿佛还在做梦一样。”另一个女子说道:“既是做梦,总有醒来之时。”正是悠悠的声音。
“咦?”穗儿奇道,“格格你是在著书吗?这是……”悠悠道:“这是过去因形势所迫,被我焚毁的医书《神隐经》。珍贵典籍,不可毁于我之手,因此想把它重新默写出来,刊印成册,公布于世。”穗儿道:“炼制归元丹的方子,真是这本书里找到的吗?”悠悠笑道:“熹妃娘娘不妨猜猜。”
沉默片刻,穗儿忽叹道:“格格,最近穗儿常常在想,当日你看准了先帝爷生前的最后一刻,才喂他吃药,令他短暂龟息假寐,仿若已逝,醒来后即续了一年之命。若是你提早一些时候喂药,是不是便可延长更多的寿命,甚至好像弘春少爷那样……”
隔了许久,悠悠才道:“未经试验,我也不知道。可惜这世上只有一块归元石,已被先皇用去了。”
卿云听得不耐烦,转念一想,轻轻出门上楼去自己昔日的卧房,打开衣柜,发现上次为质期间,康熙赏赐的衣裙鞋袜首饰都还在,便换下身上的丫鬟服饰,重新穿戴妆扮一番。对镜正在梳理鬓发,却听身后不知何人一声轻呼,咚咚狂奔下楼。此时访客已然离去,卿云便转身回到下面的厅堂。
悠悠刚听见侍女回报,抬头便瞧见卿云走了进来,笑道:“我一直想着,你什么时候会来找我,可等了这么久,你却一直没来。”卿云道:“你不也没来寻我吗?”悠悠让侍女不必惊慌,沏壶茶后便可回去自己房里,不许出来打扰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