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微一凝思,便问卫武意下如何。卫武这时已平复心境,沉吟道:“与□□江他们相比,属下各方面均是平平无奇,八爷却独独选我留府陪伴少爷,我当时甚是不解。八爷便说:‘卫武平日里沉默寡言,性格却坚韧不拔,大事临头,极有定力,总是以忍为上’。属下据此推想,若是八爷还在,也会认为,千难万难,以忍为上。”
“这话不错。以后再发生什么事,你们都问准了卫武的意见,三思后定。”卿云点头称许,让卫武解下腰间匕首给她,藏于左袖,对弘旺道:“你跟我来。”
两人走出府门,卿云招招手,不远处的八旗官兵稍作迟疑,但想这两人一个女流之辈,一个少年孺子,耍不出多大手段来,便慢慢都聚了拢来。
卿云问弘旺:“昨天欺负你娘的是哪几个?”弘旺在他眼神鼓励下,大胆走出去,从左至右缓缓的横扫一遍,每个被他瞪视稍久的人,都不自禁地后背发凉。弘旺指着那统领道:“是他带头闯进门来,还有他、他……这四个也有份。”逐个指认出来后,卿云挺身挡在弘旺身前,轻道:“看好了。”
卿云目光直视那为首的统领,手指着脚前一尺处,道:“统领大人,昨夜府里没了一个媵妾,此事总要有个交代。我有一言相询,敢不敢上前来对质?”那统领嘿嘿笑了两声,果然走到近前。
卿云一言未发,突然间伸右手拔出那统领的佩剑,吓得那统领双手来夺,剑只拔出一半,已被他扣住了剑柄。两人各使力气争抢,卿云哪里是高猛大汉的对手,没有胶持多久,那统领已占上风,把剑缓缓还入鞘中,卿云顺势便往他身上倒去。身后的兵卒见状,登时嬉笑哄闹起来。这时却听轰的一声巨响,那统领直直向后倒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卿云则站在原地,放下举在半空的双手,居高临下睥睨,嘴角弯起一缕微笑。众人看去,只见那统领的脖子被一把匕首贯穿而过,血流了一地。周围顿时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众兵卒没了头领,便成了一盘散沙,一时间有说抓的,有说打的,有说杀的……争执不下。卿云让弘旺先回府,自己却又上前一步,懒洋洋道:“还有四个。敢不敢站出来说话?”众人见她如此嚣张,气得哇哇大叫,那四个有嫌疑的兵卒不敢怠慢,横枪便刺了过来。卿云眼睁睁看着他们冲过来,既不抵挡,也不躲闪,最后望了一眼灰暗天空,闭目待死。
“混账!”却听一声大喝,紧跟着哐啷啷几声,卿云睁开眼来,看到地上掉了几根削断的枪头,一个人手执长剑背对她站在面前,又是十三阿哥胤祥。
有兵卒禀报道:“请王爷做主,这罪妇刚刚杀了阿济格统领,我等皆是亲眼所见。”胤祥收剑回望卿云,双眉倒竖,满面怒容。卿云无意辩白,只道:“他是死有余辜。”卫武急忙奔出道明原委。胤祥怒气不见稍退,反而更盛,厉声道:“你不是亲口答应我,不会回京城吗?说过的话,可以不算吗?你食言而肥,你不守信用……”卿云微微一愣,原来他在气这个,不禁哑然失笑。
胤祥见她居然还笑,更是怒不可遏,转身冲自己的亲卫吼道:“送八福晋回府。我回来前,你们要严守大门,不准任何人进出。”亲卫们齐声答应。胤祥又对众八旗士兵道:“本王这便入宫面见圣上,关于阿济格统领之死,一切都等本王回来后,给大家一个交代。”怡亲王发了话,众人自然不敢不从。
卿云故意激怒对方,只求速死,为的是不连累家人,可见胤祥如此执着,不禁轻叹口气,笑容苦涩而无奈,在他背后低声道:“你这又是何苦。”胤祥身子一僵,只重复道:“一切等我回来再说。”昂首直腰,大步流星走出前街。
入宫来到养心殿外求见,太监却说皇上忙于政务,无暇接见。胤祥心里寻思:“多半皇上已猜到了我的来意,因此有心避而不见。这可如何是好?”他一时别无他法,便在养心门外一跪不起,并大叫:“四哥,十三弟盼您赐见!”希望以情动之,能让雍正回心转意。
由于幽禁时久居陋室中,阴寒之气入体,胤祥的双腿便留下隐疾,每逢刮风下雨,天气潮湿,便会作痛不止。雍正知其腿患,格外关怀,还特别免去他御前行跪拜礼,以示恩宠。今日正是阴天,胤祥未跪多久,已觉酸麻难当,只是咬牙硬撑。
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太监即来搀扶胤祥,说皇上愿意见他了。胤祥喜不自胜,可一站起,伸直僵硬的膝盖,立时疼得他面容扭曲。慢慢走进大殿,胤祥俯身要跪,雍正忙道:“免礼。赐座。”但胤祥还是执意行了个全礼,才在苏培盛端来的圆凳上坐下。
雍正见他行动迟缓,显是忍着极大的痛楚,不禁笑着摇摇头,道:“每次你一叫四哥,朕便拿你没办法了。”胤祥低头道:“臣弟不敢。”雍正叹道:“只是自朕登基以来,便再也不曾听你这么叫过。”胤祥道:“皇上如今贵为一国之君,臣弟怎敢造次。”
雍正深深一声太息,叹出了无限孤寒与寂寥。胤祥心头惶恐,但也无力开释其苦闷。这么多年的离群索居,虽未使他意志沉靡,但少年的骄傲锋芒,到底是消磨殆尽了。特别是在康熙那里吃的大苦,令他不得不在面对每一位皇帝时,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隔了片刻,雍正叹道:“十三弟,你这腿疾,到底是因朕而起。每每思及,朕心总不得安宁。你可知,今日你故意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等于是拿刀狠狠扎朕的心……”胤祥慌忙起身请罪:“臣弟并无此意,只是……”雍正摆手打断他,说道:“朕知你意。众多兄弟里,只有你和朕是一条心,同声同气,从无拂逆。可是近来为了这个女人,你我兄弟已几次相争了?为了公义也好,为了全你我兄弟情也罢,此女狐媚残刻,绝不能留。”
“皇上!”胤祥扑通跪地有声,叫道,“四哥……卿云并无过错,臣弟求您,求您收回成命。”雍正冷冷道:“你如此为她,她又何曾将你看在眼里?便是朕屡次宽恕,她也毫无悔改,不知感激,心存怨怼。着实可恶!”胤祥摇头道:“卿云并无对皇上不敬之意,只是八哥,八哥他因罪伏法……卿云心里难过,以致言行失矩。只要假以时日,她便会……便会……”胤祥急得满头大汗,说的话连自己都无法信服。
雍正也不愿逼他太紧,脸色稍缓,语重心长道:“十三弟,你要知道,老八他朕是绝不会放过。卿云性情刚强,她若一直想不开,今日杀一个八旗统领,明日不定又出什么更大的乱子。你敢替她担保,今后一定痛改前非,不再为恶吗?”胤祥默然片刻,磕头道:“只要皇上允准,臣弟愿意一试。”
雍正叹了口气,道:“好。这是最后一次。”他提笔很快拟了一道圣旨,让苏培盛交给胤祥,说道:“朕知道,你不试过绝不会死心。你带着谕旨去见老八,让他亲笔写下休书,休了卿云这个福晋,以绝其念。此举或可助你劝她回心转意。”
胤祥一怔,问道:“若是八哥不肯,怎么办?”雍正往后一靠,笑道:“那朕也没法子了。”胤祥这时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好歹为卿云求得了一线生机,先领旨谢恩了再说。
怀揣着雍正的亲笔谕旨,胤祥马不停蹄赶到宗人府牢房去见八阿哥。与九阿哥一样,老八也是被困在高墙内,由两个太监单独看守。进门前,胤祥看到狱卒正在严刑拷打一人,逼问口供。那人受刑时日已久,全身血肉模糊,难以辨认身份,但胤祥总觉得似曾相识。
看守太监打开牢门后,即闪身告退。高墙之内十分黝黑,只有顶处一口气窗射入一点亮光,好一会儿,胤祥的眼睛才逐渐适应环境,隐约瞧见一个人影,盘膝坐在暗处。
“八哥。”胤祥轻轻叫了一声。那人影恍惚竖起一根手指,做个噤声的手势,道:“听。”胤祥耐心听了一阵,隔壁的鞭打声、狱卒逼问声、犯人惨叫声次第传过来,回荡在高墙间,清晰响亮得仿佛就近在身旁。
不多时,声音停了下来,随之而起的,是含糊不清的喃喃碎语:“……那时我在八府,哦不对,那时我已转投了九阿哥,回去见八阿哥时,亲眼看见一个叫俞百里的人,他会模仿笔迹,皇上……不是,是先皇要八阿哥每天练习,他就模仿八阿哥的笔记,替他写字帖交差,这是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