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子?
他简直要嗤笑出来,五味杂陈之感似漫天江涛席卷长堤,冲荡得他说不出话,他终归苦笑一声,垂下眼帘,低声道:“云子,你下去吧。”
李云知趣地退下,雁邬前只留下这位年轻天子一人。
李羿陵仰面欹在岸边软枕之上,两行清泪顺着湿漉漉的鬓角流下。
忆南啊忆南,我怎值得你如此……
方渡寒也已预感到北部的空虚,他处理安排好胶州水营近日的战策,便携威戎军五师火器奔至威海卫,严密部署海防,待一切妥当,天色早已暗沉下来。
方渡寒留吴樾在营中督察,自己扬鞭策马,冒着夜雪,往西边而去。
方渡寒行至雁园,径直上了顶层的雁邬,众人仿佛已经心知肚明他与皇帝的关系,尽管他此举已经越矩,也无人阻拦他,纷纷退避开来。
雁邬各处点着烛火,伴着细密的雪花,尤显得安静。方渡寒放轻了脚步,推开阁门,见那人气息悠长,睡得沉稳,心里蓦然熨贴安然起来,轻轻将阁门关合,卸甲更衣,去汤池中沐浴。
半个时辰后,李羿陵也已经醒了过来,他望向暗沉的天色,觉得有些自责,他本想从汤池中出来就前往威海卫,却捱不住劳累,一不小心睡到了现在。
他穿戴齐整,束好发冠,走到寝阁之外,恰好方渡寒全身赤裸地从汤池中出来,尽管二人有过肌肤之亲,李羿陵每每看到他英武的身体,还是会面上做烧。
方渡寒来得仓促,也未带换洗衣袍,他拿过搭在软椅上的旧衣披在身上,李羿陵见那衵衣已被雪水所侵,定是湿冷难耐,便轻咳一声,“寝阁里还有干爽衣服,来挑选几件吧。”
方渡寒倒不客气,跟着李羿陵走进了寝阁,换上深灰衵衣,又挑了件玄色狼裘,倒是衬得他愈加英姿勃发。
李羿陵离他近了,心里又起波澜,他回身地走到暖炉旁,“侯爷,来用些茶吧。”
二人围炉对坐,饮了几杯清茶,李羿陵心中交战难安,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先捡着战事来问,“交给朱昊焱的潜舻草图……”
“已经开始打造了。”方渡寒把茶杯落在案上,奚落道:“那是谁画的草图,看着构思精巧,实际漏洞百出!下午我和那些工部的大臣随造随修,差不多做出了半个模型,也不知道入水之后如何。”
“我叫柳姑娘画的。哦,也就是苏环沙。”李羿陵将柳念慈与归浪堂的情形与方渡寒简述,又道:“归浪堂与东瀛颇有联系,那些偷袭胶州湾的潜舻从杭州北上,击沉斗舰,此后东瀛趁空虚之际,派出舰船……此战大周若想获胜,防靠岸上火器,攻需潜舻战艇。”
方渡寒颔首,“不错。我方才已将凉州运来的火器辎重调配部分到威海卫,希望能派上用场。”
李羿陵问道:“杭州那边……”
“已派了朝廷千牛卫协助卢肇渊彻查全境,过几天大概就能把归浪堂老巢揪出来,不过此时过去,恐怕为时已晚。”
“老虎定然跑了,就捕几只苍蝇吧,省得他们祸乱一方。” 李羿陵暗自感慨,虽然方渡寒脾气秉性与自己大相径庭,但在统筹规划、指点江山之上,二人行事都果断决绝、条理清晰,倒有几分默契。
“对了,朱昊焱……”李羿陵从方渡寒身上看到了要把朱昊焱生吞活剥的架势,不免有些忐忑,在他心里,朱昊焱虽然鲁莽了些,倒罪不至死。
“扔大牢里了。”方渡寒想起朱昊焱来就生气,没直接极刑处死,朱昊焱已是祖上积德。
“忆南,罢了。无知者无罪。”李羿陵想到朱昊焱这些时日抗敌不易,也有些于心不忍。
“若不是我赶来,你早就死在牢里了。还替那畜生说话?”方渡寒火冒三丈,忍不住上手掐住李羿陵左腮,“有时候我真想进你脑袋里看看,装的都是些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
脸颊被他带着薄茧的指腹擦得酥痒,李羿陵刚刚平复下去的心绪又风起云涌,他怔怔看向面前的人,眸中神色复杂微妙。
方渡寒总觉着今天的李羿陵有些拘谨局促,只道是二人许久未见,略有生疏,可此刻看到他温柔眼神,仿佛直触自己内心,竟被扰得有些慌乱。“怎么了……”
“没什么。”李羿陵站起身来,“出去走走吧。带你转一转雁园。”
第58章 汤池雪霁
玉檐铺银,风回雪霁,二人站在邬前俯瞰清泉环阶,仰望飞鸟归云,复向下行,在底下园林中漫步闲逛,青石板上的雪已积了厚厚一层,他二人走过,留下两双足印。
绕过此处回廊,是一方茶院,墙后苍松探出,恰好盖于石桌之上,黄鹂啼啭枝间,清雅之中不失情趣,方渡寒也觉雁园布景融洽微妙,赞道:“此园师法自然。倒是层叠有致,雅趣盎然。”
“是啊,相较其他皇家园林,规模是小了些,却别有韵味,我幼时来过一次,虽然距今久远,但印象深刻。”李羿陵引他从茶院后侧石阶走回邬后,这次景致又与汤池前不同,但见月笼重竿,纤竹摇曳。
此处清幽僻静,李羿陵停住了脚步,轻声问道:“忆南,此战平息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自然是回凉州。”方渡寒毫不犹豫地说道。
李羿陵心中一滞,继而翻涌上阵阵酸涩,他拨了拨身边雪竹,没言语。
方渡寒回身看向李羿陵的神情,挑眉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李羿陵欲言又止,他两人已行至竹林深处,他若此刻不言,恐怕没有更好的机会情形。他狠了狠心,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不登基?”
方渡寒似乎早已预感到他会这样问,只玩世不恭地笑了笑,“到了燕都觉得当皇上也没什么意思……”
“且不说你仅带六万精兵绕道突厥,是多么冒险的行为。就说你匡扶李周此举,会寒了多少威戎军的心?”李羿陵一脸正色。
方渡寒继续笑着搪塞:“威戎军战士随我出生入死,早已跟定我方渡寒,别说我不称帝,就是我落草为寇,他们也绝无二话!”
“忆南……这话,你自己相信么?” 李羿陵淡笑一声,松开了手上竹竿,披风上落了些许雪迹。
方渡寒沉默片刻,从杭州单骑千里奔回凉州时,他想挣脱情囚,彻底忘掉李羿陵,却没想到,有些情意,越想挣脱越束得紧,直入燕都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此生已无处遁逃。
他怕那人多心,便又编出个理由来,“你那些大臣太过执拗,非李周不效忠……”
“我可是听说,你凉疆侯未动干戈,便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李羿陵望向那人深邃狭长的眼眸,长叹一声:“忆南……不值得的。”
灯火微明,穿透竹竿罅隙,洒映雪地之上,泛出几许暖黄,将他们二人笼罩其中,方渡寒向前两步,伸手扶住他脸颊,两人额头相抵,鼻息相闻,李羿陵听到他低沉而清晰地说道:“这世间只有你值得。”
此言一出,似山寺晨钟震荡心怀,李羿陵的泪水夺目而出,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却又凝涩在口中。
方渡寒指腹轻轻抹去他泪水,柔声说道:“哭什么。这天下本来就是你的。”
其实,就算方渡寒黄袍加身,李羿陵也不会有丝毫不满苛责,几个月的相思挂念,几乎时时刻刻缠绕围绕他的心绪,李羿陵已经彻底确认了自己内心情意。
他低声轻呢:“忆南,从今以后,再不分你我彼此……可好?”
方渡寒心里狠狠一震,他难以置信地向后撤了两步,惊诧地迎上李羿陵的杏眸,险些被那潋滟柔情的目光淹没,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他颤声问道:“云舟,你方才说什么?”
“想来忆南已经听到了。” 李羿陵探身过去,薄唇印上那人脸颊,极尽温柔缱绻,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吻他,虽如蜻蜓点水般轻微,却直接烙印在方渡寒心里,待他反应过来,李羿陵已经退回到他面前。
“这样就算完了?”方渡寒餍足欣喜之余,得了便宜还卖乖,存心想难为他。
李羿陵迟疑片刻,豁出自己的皇帝尊严,又轻啄那人唇角,那人反应极快,按住李羿陵脖颈儿,用牙尖儿轻轻嗑了他嘴唇一下,才将他放开。
“属狼的么?就会咬人……”李羿陵轻声埋怨,尾音绵长,听在方渡寒耳中,简直是一种隐秘的诱惑。